「你们是泉州何家人氏?」罗宏擎突然问。
啸月差点儿冲口说出家门,可忽然又想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不吐实的好。于是她话头一转。「我们不是泉州人,是路过的。」
「真的吗?」大人显然不信。
「真的,我们是表姊弟,今日随爹爹送货,见此处风景雅致又清凉,才趁爹爹停船下货时来此打野鸭子,不料闯了祸,请大人明察。」
她的谎话说的有模有样,容不得人不信,可大人似乎还有疑问。
「谁的船?送什么货?」
啸月眼都不眨地说:「明州丝绸船。」
「送给何人?」问题立刻跟上。
「刺桐港秦氏。」啸月的回答也一点不慢。
罗宏擎虽然是第一天巡视,但已经去过刺桐港码头,也查看过船务货运,了解港口的情形,因而知道她所说没错,便也不再开口。
见大人不再问了,啸月心中暗喜,幸好今天她在港口亲眼见到明州丝绸船正往大仓里送货。
「大人,可以放我们走了吗?我爹爹一定在找我们。」她可怜兮兮地问。
「走吧。」他点头。
也许是他的宽宏大量让啸月突然良心发现,临去时,她毫不吝啬地称赞他道:「大人,您是个好人!」
罗宏擎还来不及做出回应,就见她拉起她的表弟往湖边跑了,彷佛害怕他改变主意又把他们抓回来似的。
这个女孩可真有趣!他默然地想。
跑走的啸月没注意,在她身后,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眸正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慌张的背影。
「大人对他们太宽容了。」看着两个肇事者跑远,他的随从十分不乐意。
「那还能怎样?她又不是有意的。」
「可是,大人今晚要到秦府赴宴,您这伤……」
罗宏擎不在意地摆摆手。「不碍事,秦大哥不是外人。」
他将头上的幞头略微压低,盖住肿块。虽然有压痛感,但只要能遮盖住那丑陋的肿块,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昨天秦啸阳在码头接他时就说好,今晚为他接风洗尘,可如今想到将带着这个不雅的「额头包」前去赴宴,他难免感到懊恼。
再回头看了眼早已消失在湖边小径的身影,他往停在坡顶的马车走去。
此后一路上,他眼前不时地浮现出那个女孩执拗又不乏天真活泼的娇美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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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泉州首富秦啸阳在家里设宴为新上任的泉州市舶司提举大人,也是他的结义兄弟罗宏擎接风洗尘。
「爹、娘,这位就是我常跟您二老提起的罗大人,罗老弟。」当陪同轻装简服的罗宏擎回到家时,秦啸阳高兴地为家人介绍。
早已等候多时的秦老爷、秦夫人及陆秀云等都高兴地与闻名已久的客人见面。
罗宏擎的大名对于闽粤一带的人来说并不陌生。原因是他本身是闽南人,在三年前年方二十三岁的他廷试对策万余言,直斥时弊,名震京师,擢进士第一(即状元),随着报喜文告的宣达,他的声名也传回了家乡,曾轰动一时。
获得功名后,他被皇上亲授翰林院修撰,留任京师,一年后出任军职,如今又被调往泉州市舶司担任提举之职,负责泉州港进出口船舶办照纳税,接受贡品以及地方治安等事宜。
对这样一个响当当的人物,秦大刚与夫人自然是依礼热情款待。
然而又因为罗宏擎与秦啸阳是结义兄弟,因此秦家在接待中就少了官场上的拘谨客套,多了份亲友间的随兴与亲情,宾主相见也不避讳女眷了。
「五儿,去把啸月找来。」当秦啸阳将妻子陆秀云介绍给罗宏擎认识后,发现妹妹没来,便差丫鬟去找。
丫鬟才刚要出门,啸月已匆匆忙忙地跑进来了。
看到立在门边的哥哥不悦的脸色,啸月吐吐舌头跑到了嫂子身边。
「干嘛去了?」秀云小声问她。
「唉,别提了,今天我可是闯祸了……」啸月挤眉鼓腮地对她说,却突然感觉到有道灼热的目光射向自己,她抬头寻找,顿时因受惊而张大了嘴巴。
「天哪!」她一把抓住嫂子的胳膊,心里连叹这真是她最最不幸的一天!
因为这位冷然注视着她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她今天闯祸得罪的「大人」!
「怎么了?」秀云被她一抓,急忙回头问她。
「我、我不太舒服……」她结结巴巴地说:「我……」
可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哥哥唤住。
「啸月,过来见过罗大人。」秦啸阳招呼着她,又对身边的罗宏擎说:「她就是我妹妹啸月。」
「是吗?」罗宏擎面色平静,实则心里波涛汹涌。猛然在秦府见到之前用弹弓打了他、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女孩时,他也是大吃一惊。但听了秦啸阳的介绍后,他立即明白了,这女孩在万婆湖边没跟他说实话。
他怎么没有注意到她与秦啸阳的外貌是如此相似呢?光那黑亮的眼睛和霸气的眉毛都与秦啸阳毫无二致,还有那微微翘起的尖下巴上,同样有个跟秦啸阳一模一样的小凹陷。
明州船商之女?!他心中暗恼她对自己说谎,但同时也对她的慧黠与机敏深感欣赏。
收回注视着她的目光,他颔首抱拳道:「在下罗宏擎,见过秦姑娘。」
尽管他神态自若,但秦啸阳仍然感觉到当介绍妹妹时他的身子一僵,目光也有些闪烁。若非他站得近,加上善于观察,那些细微的变化是没人能发现的。
再看妹妹,啸月的表情同样不自然,不仅没有回礼,而且脸上似乎有丝焦虑和畏惧,这可不是他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妹妹会有的表情。
难道他们见过面?
秦啸阳心头犯疑,但个性冷静的他并没有立刻表现出来,依然平静地说:「啸月,罗大人是哥的结义兄弟,日后见面妳唤他罗大哥就好。」
「哦──罗、啸月见过罗大哥。」啸月仓促回礼,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
早知家里今晚宴请的贵客正是她中午在湖边打伤的「大人」的话,打死她也不会来!
如今,她只想跑走躲起来。可是在哥哥犀利的目光下,她不敢造次。
偏偏就在她心中如同揣了数只小兔般混乱时,贵客再次俯身对她还礼。可是大概这次动作大了点,当他俯身时,头上的幞帽滑动,露出了额角的青紫肿块。
「大人的额头怎么受伤了?要不要紧?」秦夫人立刻发出关切的询问。
秦夫人的话差点没让啸月的心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紧张得脸都白了,情不自禁地瞪着罗宏擎,希望他不要说出实情。
因为她明白,一旦家人知道罗大人头上的伤是她干的好事的话,那她以后就别想自由外出了!
「谢老夫人关心,一点小伤,不碍事。」罗宏擎礼貌地回答,眼睛似不经意地扫了啸月一眼,与她惶恐的目光短暂接触后便移开了。
啸月心跳如鼓,幸好秦啸阳插言了,不然她怕自己会当场失态跑掉。
「娘真仔细,我也问过罗老弟了,他说是在船上不小心碰伤的。」秦啸阳说。
秦老夫人明白地点点头。「大人是乘船来的,海上风浪大,一定很辛苦。」
「路上还好,是晚辈愚笨。」罗宏擎回答着秦老夫人,再瞟啸月一眼,将她的不安看得一清二楚,不觉心里好笑,没想到这个大胆的女孩还是知道害怕的!
在他们对话时,啸月的双眼始终不离罗宏擎,一只手还死攥着秀云的胳膊,痛得秀云暗自吸气。
妻子细微的表情没逃过秦啸阳的眼睛,他拉过秀云,不让啸月再抓着她,并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啸月,妳认识罗大哥吗?」
「不……不认识!」啸月矢口否认,低垂着眼睛,不敢与哥哥审视的目光或罗宏擎锐利的视线相交。
她的神情更加遽了秦啸阳的疑虑,他想再问,可被秀云拦住了。
「夫君请罗大人入席吧,啸月妹妹今天不太舒服,让她先回房休息,改日再与罗大人赔礼,可好?」
她的话让啸月松了口气。
秦啸阳没说话,倒是罗宏擎微微俯身对啸月说:「嫂夫人说的是。秦姑娘身体不适,请自去安歇。在下来此仅为拜见秦府二老,也与啸阳兄叙兄弟之情,如今能与姑娘相识,甚感荣幸,请姑娘珍重!」
他的话,话里有话,似乎带有安抚与解释之意,可是除了啸月外没人能懂。
她仓皇屈身还礼,并在嫂子的暗示下匆忙离开大厅,跑回了她的房间。
「喔,怎么这么巧呢?」关紧房门,她倚在门上长长地舒气。
她怎么也没想到,被她无意打伤的「大人」竟然就是哥哥常常叨念的那个「才华出众,外刚内秀」的义弟罗宏擎!
老天爷干嘛老是捉弄我?为何偏偏让我失手打了这么个人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