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让我找到你了。”梁舒轻声说,随即免费送上她的如花笑容。
闻声,皆川凛侧了十五度角,用眼角余光瞥见不速之客,再不领情的用沉默回过身去,专注手上的工作。
铁丝扭盘着桃花枝,在男人手劲的迫压下,桃花显现着姿态朴质的美丽,坐落在盘器中,像是竭尽所能的想舞尽人生凤华。
只见皆川凛飞快的挑选着花株,将雀屏中选的幸运儿置入盛水容器中,几声清脆的咔嚓声,经他修剪后的花直挺挺的矗立在盘形花器中,似是宣示着它凛然的美。
梁舒耸耸肩,反正他就是这种性子,凛冽得像冬天的冰雪,而她则是不惧冰雪严寒的发热体,所以不觉得受伤。
她兀自的说着话,“先选用水盘或篮子,再将鲜花装满这些器具,这种盛花插花法曾经在日本蔚为流行。传言是明治末年,由于西洋花的栽培和西洋建筑的增加,才想出这种不限于壁龛装饰的盛花插花法。其流派有小原流……”她刻意放缓了流派的名称,意图试探。
皆川凛的肩背微颤一下,随即又专注的手边的工作,将他精心挑选的鲜花,逐一的布满整个花器之中。
看见他震荡中力求平静的神情,梁舒不由得感慨。何其内敛压抑的男人,非要在无声无息中宣泄他的心情。
“怎么样,我说的没错吧?这是小原流的风格。”
半晌,一件错落有致的作品完成,皆川凛依然不发一语,径自清洗收整着他的工具与残乱的花材。
“我父亲年轻时曾经到日本采访过一位门主的接任大典,流派我忘了,可能是小原流吧!那是父亲十分宝贝的作品,收藏得极好,念小学时,我记得他还抱着我一同看着相片里,满满的都是这样生意盎然,自然且不妖艳炫美的作品,恬静沉潜得点缀了黑压压的相本。”梁舒坠入美好的回忆。
“盛花插花法一样被使用在安达式的流派中。”断然否认她的臆测,皆川凛站起身,“有事?”
“对了,我家还留有门主的相片,改天我拿来给你瞧瞧。”她巧笑几声,“找你当然有事,还不就老调重弹,愿不愿意接受我的采访?”
“爱莫能助。”他维持一贯的回答。
今天的她,一样漂亮出色,每多看她一眼,皆川凛就觉得,方才费尽心思完成的作品在她面前,相形之下失色不少。
“谁说爱莫能助?至少有好几个疑点,你可以帮我解答。”
今天她将长发盘在脑后,插支木簪随意点缀。
他实在不懂她的坚持所为何来,就为了微不足道的消息,她可以妄顾自己的安全,跟黑崎家族杠上,只为了她所谓的有价值的新闻?
倘若如此,他看不出这有何价值,生命的价值应该胜过一切,这不也就是他支撑至今的动力吗?
“你真是神通广大。”
“好说、好说,我可也是费尽一番工夫才找到这山腰处的,不过值得,你秀了一手小原流的插画艺术,让我见识何谓盛花插花法,原来男人插花还挺有味道的。”
“看完了,那你可以走了。”他下起逐客令。
“不,我还有话要说呢!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接受我的采访请求?”
“皆川凛不过一介凡人,跟大家呼吸着同样的空气,过同样的生活,若有不同,只是因为我的老板是明集团的黑崎遥,如果你的目标是黑崎家,我爱莫能助,倘若你的目标是我,那我必须说我不值一顾。”
面容沉静得仿佛波澜不兴,然而梁舒在他眼中看见压抑,那是不同于黑崎遥的放肆,灵魂囚禁的深处,忧伤的黑蓝色双眼……
“请问你的插花技艺师承何人?”顿了须臾她才又问:“是皆川樱子吗?”
果然平静的面容染上山雨欲来的风暴,气氛顿时凝重冷肃。
他足足瞪视了她许久,方粗声的回答,“我不认识。”
“不认识?你在黑崎家工作多年,怎么会连黑崎夫人就是皆川樱子也不知道?”不甘示弱,她的口气显得咄咄逼人。
“那是黑崎家的事情,与我无关。”他神情狼狈的掠过她,欲往屋内走去。
“回答我,凛。”她情急之下往他右手拉去。
当她的手掌贴碰到他长袖衫下的右手,似狂风般的劲道猛然拂去她的靠近,梁舒僵愣的瞪着他的手。
“离我远些——”像受伤的野兽,他抗拒所有的靠近,只想躲回自己的巢穴。
方才手掌下的右手不似她以为的手,凛的手骨有某个程度的曲扭,而且细瘦孱弱。
“凛,为什么?”她追问。
“什么?”他佯装不懂的反问。
“你的手?”她拉开天窗说亮话。
“与你无关。”他以眼角余光扫过她,“不要坚持你的固执,我平凡如众人。”
在她面前,不只花朵相形失色,就连他都不免自惭形秽,第一次如此自卑,就因为她的出现。
梁舒扑上前迎视着他逃避的面容,“那你回答我,皆川樱子与你是何关系?为什么你们会在这同一幢木屋出现?”
“你说什么我不懂。”他二度要掠过她。
“皆川樱子,小原流门主之女,她是你的母亲吧?二十多年前她曾经在这木屋入籍生活过。”
这句话像颗原子弹,在皆川凛隐晦的心中轰炸出一个无底洞。
他猝然揪扯住她的双臂,两人在屋中怒目相向。
“是谁告诉你这种荒唐的推测?又是谁给你这种权力刺探别人的内心?”盛怒的气息直扑向梁舒。
凌厉凶狠的眼神,以及那夹带庞大气势的火爆,都是她不曾在皆川凛身上见过的。这应该就是真相了,梁舒想。
“这是真相,而我不过把真相在你面前重整。”她丝毫不畏惧他的怒气。
“梁舒,我郑重警告你,如果你还想保有这美丽的颈项,还想呼吸每一口的空气,你最好停止你无妥的猜测,停止——”皆川凛濒临失控的大喊。
他骤然撇下她,被刨出的真相让皆川凛像受伤而逃的残兵败将。
人生中他最忌讳别人提起的就是他的身世,尤其是从这女孩口中说出,他觉得很慌乱。
踢翻摆设,奔出屋子,皆川凛跳上了他的车,呼啸扬长而去,一如他的心情,即时需要喘息。
他的眼神中有着莫大痛苦,像浩瀚的海足以吞没一个人,看着他的离去,梁舒竟心生不舍而落下泪来,直到脸上感觉到冰凉,她才发现自己的失控。
抹去泪湿的痕迹,她走回长廊的尽头,一个念头在她心中酝酿着。
取出她随行的相机,就对着这屋子、那盆花,她利落的按下绵密的快门,将一切完全捕捉。
******
逃离了北投的屋子后,皆川凛回到饭店睡了一顿,然后又在居酒屋泡了大半时光,当清酒的醇和已经平息不了他的烦躁,粟海云为他送来了威士忌。
“皆川,别喝太猛,这里不是便利商店,老板娘如果见你这样,会骂人的。”不过栗海云比较担心道子骂她。
“不会的,道子老怨我不尝鲜,一点都不把她推陈出新的心意放在眼底,我这回改变了习惯,她只会高兴的。”皆川凛兀自傻笑。
“傻小子,别把我的酒给喝光了。”道子倚身靠近他。
“不会的,我不会的。”皆川凛斟酒又是一杯。
梁舒,多讨厌的女人,她有他太多的线索了,存心来挑战他的自制力,她实在太可恶了,她不懂他在黑崎家生存的痛苦,还蓄意的撩拨他的痛处。
她太过任性妄为了,越不让她身陷危险,她就越往死胡同里闯,难道记者都是这么率性而为的?
母亲,多么遥不可及的梦想,有多少年他不曾亲眼的唤她一声,有多少年他不曾跪在她身边看她在器皿前裁花布置,有多少年他们没有像母子一般的相处……
这些梁舒都不知道,那她怎么可以任意的刨开他的伤口,看着它在阳光下流出恶臭、化脓……
一杯又一杯,这都是他的恨与怨。如果有魔法,他想要一个全新的人生。
和几个熟客打过招呼,道子不放心的又回到矮吧前,“凛,你当这是白开水吗?”
“道子,身缘此处,只闻酒香,我只嗅得到酒的味道,怎还有白开水?”
道于柳眉拧起,“唉,这小子吃错什么药?还调侃我的话。”道子靠近牧野健问。
牧野健摇摇头,本能的,目光朝门口一瞥,梁舒的身影出现的正是时候。
“喔喔,我想我知道为什么了。”道子撩撩发丝,散发着风情,当下明白了大半。
梁舒浅笑,果不其然,居酒屋的矮吧前,皆川凛正失控的喝着酒,道子似乎劝说失败,只好由着他去。
“梁舒你来……”
梁舒朝栗海云做出噤声的手势,随即在皆川凛身边落了坐。
“啧啧,这是酗酒吗?怎么,闻起来不像是清酒。”梁舒夺过他的酒杯嗅了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