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是聊够了,不过他斩不得。」李祥凤就没自个儿父皇扭捏,用著一般的音量回答他的窃窃悄言。
「为什么为什么?!」当今圣上不满大嚷。
「光是替六哥收拾残局、一兵一卒不再枉死,这两条大功已经够让他荣升镇国大将军还有剩。连功臣你都敢斩,日后还有谁敢尽忠?你想所有臣子都反叛你吗?」他扫给父皇冷睨。这一眼,足以让当今圣上乖乖闭起嘴,低头反省自己的愚蠢。
「呃,我当然不要……」破碎的含糊咕哝。
「那么,你还不开金口?」很明显,李祥凤在操控著当今圣上做下任何决策,而当今圣上竟也只能听他的交代。
「这……这次战败的责任由死去的六皇子全权承担,你们都没事了。这样行了吧?」最后一句又掩嘴嘀咕。
「伏钢大功一件,该赏。」李祥凤相当欣赏伏锢,尤其是方才当著皇上面前骂,他太欣赏了。
「还要赏呀?」继续嘀咕。清清嗓,「好吧,伏钢大功一件……嗯,你想要朕赏你什么?」本来是要杀的,突然急转直下杀不得,害他从头到尾都没打算打赏啥玩意儿,干脆让伏钢自己开口,要是他太得寸进尺就正中下怀直接砍了他!
「……」
减少税赋,赏百姓过个好年。
造桥铺路,赏百姓日子便利。
除尽贪污,赏百姓免于欺凌。
这几个都是他最希望能得到的赏赐,除此之外——
「我……想看小十八一眼。」
咦?他说了什么?!
他从当今圣上及李祥凤的惊讶脸上发觉自己脱口说了什么!
第一章
当年伏钢在御书房里提出要见十八皇女的要求,一直到多年后的今天,仍是让人津津乐道,皇城里还盛传了好一阵子他迷恋十八皇女的传言,明明是众人看好的将军与公主恋情,最后却无疾而终——不,还没「终」,目前仅止于同样的关系。
伏钢一路从小将军爬到了大将军,十八皇女由稚龄丫头摇身一变成为亭亭美姑娘,若郎有情妹有意,两人老早就该开花结果,偏偏花没开、果没结,两人打了照面也不会多说几句话,他冷她淡,没进出热情来。
伏钢痛恨皇亲国戚是出了名的,他出生于贫苦家庭,铁匠的爹亲辛苦了一辈子仍揽不了多少银两,辛苦打造好的刀剑平白无故让横行兵官强行取走也是常有的事。他的老家处于边关邻近的小村,连年的兵火征战让百姓难有几日平静。被外敌欺负也就罢,连自己皇城里的兵队对小村同样是强取豪夺,做著不比外敌高尚的行径,他见识过太多高官的丑恶嘴脸。
既然如此,他却还从军,加入了他最嫌恶的行列,现在更成为武官中最高官阶的前几名?
当初小村子里的壮丁都被捉到战场上去抗敌,他也不例外。那年他仅仅十一岁,却已经尝尽了刀口上求生的日子。他没有读过书,只知道跟著军队冲杀,他不过是抱持著想给百姓安稳生活的淡泊心态,怎么也没想过有许多事不若他想得单纯。
当他只是小兵,他无法阻止比他高阶的伍长们到村落去抢夺食物刀剑及女人,他就往上爬,爬得比伍长们更高,有力量喝制他们的胆大妄为。当他成为军候时,校尉只想求胜,命士兵将百姓掳来当人墙肉盾,他知道自己还不够力量,他必须再爬,才能杜绝这种视人命如草芥的情况,但当他成为校尉,上头的副将又只知饮酒作乐玩军妓……他再爬,爬到今日,他成为了大将军,如果他精通文韬武略,恐怕连整个兵部都归他管了。
他无心插柳,这一大片的柳树却垂成了汪洋荫海。
直至现在,他还是讨厌皇亲国戚、权贵官员,即使在外人眼中「大将军」亦属于这一类,他就是厌恶至极。
十八皇女绝绝对对正巧名列皇亲国戚。
骄纵任性的公主,皇城里随便一捉就是一大把,她们自小金枝玉叶,个个都是金银珠宝堆彻起来的女人,美吗?当然美,成天大桶大桶的珍珠粉回春液万年不老膏朝脸上身上涂,不美才该好好反省。寻常人家的姑娘谁不是得帮著家里种菜洗衣顾生意,哪来的闲钱和闲工夫打理皮相——
十八皇女也美,美在她吹弹可破的玉般肌肤,美在她熠光闪闪的乌亮长发,美在她……是皇亲国戚。
去她的皇亲国戚!
「伏钢,你的眼神又凶恶起来了。」
穆无疾好笑地看著伏钢瞟见十八皇女在一群宫女簇拥搀扶入座时,投射过去的目光……要说深情款款绝对构不著边,但说深仇大恨也不太算,用这么炙热的复杂眼神胶著在十八皇女身上,不担心明天又在皇城里被传成什么牛郎织女迢迢相望的风花雪月戏码吗?
经穆无疾点醒,伏钢哼声撇头,迳自吃酒。
「十八皇女今天打扮得真美,黄罗鞠衣,花钗九树,云鹤金银泥披袄子,黄罗银泥裙,罗红帔帛,发上簪著金凤翠玉饰,金穗镶红宝点缀在髻边,你不好好欣赏欣赏吗?」见不得伏钢安静,穆无疾再道,故意撩拨。
「还不都是百姓血汗钱堆出来的美。」喝完这杯,他再也没有食欲。
筵席上酒食美舞样样不缺,酒洒了,没人注意,菜肴吃食了满桌,也没人在乎,一迳玩著笑著,宫女端上来多少道菜,也撤下了多少道菜,撤下的菜盘几乎都还是满的,奢华糜烂的味道令他做呕。
「我不吃了。」伏钢起身就要走。
穆无疾深知他的个性,也不拦他。伏钢不善交际,这种场合对他而言是折腾。
离开了筵席,伏钢才觉得空气真是清新,他用力深深吸气,再痛快吐出。
蓦地,鼻间嗅到一股淡雅的香气,他知道某人也跟著他出来了。
「回筵席上做你的美艳公主去!」伏钢头也不回,继续迈步前行。
「伏钢,我扭伤了脚。」轻灵的嗓带著一丝可怜兮兮,逼得伏钢停下步伐。「好疼哪……」可怜兮兮再加上哽咽的颤音,让伏钢又走——只是这回不是往前,而是往后。
「你身旁的宫女呢?她们干什么去了?!」伏钢一把捉住她的手臂,她的手很细,他一掌就几乎能牢牢收紧握全,他不懂得多少力道对一个娇滴滴的公主才算轻,只知道扭伤脚的人不该顶著满头累赘又沉重的金饰继续站著。
他将她抱提著——像拎布袋一样挟在腰际,一直到找著石雕栏才将她放坐在上头。
「去请御医了。」她乖乖坐著,精致的脸上有著甜美笑容。为了今日筵席,她特意打扮过,薄粉朱唇、如黛蛾眉,妆点得无懈可击,可惜再美也没能让鲁男人惊艳或色心大起。
「怎么弄伤的?你光是走路都会拐到吗?!」果然是娇弱的金枝玉叶!该不会拿团扇扇扇风也会把手给弄断吧?
「我见你出来了,想跟著你……」
「跟著我做什么?你就好好和那群家伙喝酒吃菜顺便看舞伶跳舞不会吗?!」他直接扯下她的丝履——啧,连双鞋都得搞成这种缀满叮叮咚咚白玉珍珠翡翠的东西,藏在衣裙下现给谁看呀!
「在里头很闷的。」
同感。他也觉得闷才出来透气,并且也没打算再回去。
「哪只脚拐到?」他准备替她推拿。
「……右脚。」
他抬起她的右脚,藉著长廊边悬挂的一长串灯火,只瞧见光裸裸的白玉小足。
「右脚没肿呀。」
「……是左脚。」
换脚再抬。「哪里?」仍旧是漂亮裸足一只,哪有扭伤的迹象?他东按按西压压——
「好疼好疼,你那样按好疼的……」她娇嚷,他立刻怔地不敢再动,只能捧著她的纤足发忡,好半晌才记得替她套回丝履。
「大概只是拐了一下,骨头没事,等一下就好了。」
「可是我疼得没办法走了……」
「啧,就知道皇亲国戚麻烦,比寻常人还不耐疼!我扛你回去啦!」他没好气地道。
「嗯。」她笑得真甜,但下一瞬间,她又被粗鲁地甩上他的肩,继续被当成布袋拎,但她不以为意,不改笑靥。伏钢这辈子只扛过受伤的同袍或是战死的尸体,不懂「怜香惜玉」这四字是啥玩意儿,不能吃又不能穿,所以她一点也不会奢望伏钢能多温柔。
他的温柔,不是表面上所能瞧见的,他对她总是吼来吼去,可是无论嘴上多冷漠,他仍是不会抛下她,如同此刻一样。
「这什么怪衣裳,一长条的布在地上拖很美吗?!」伏钢被她环在腰后及时边的那条罗红帔帛给缠住手脚,边低咆边与它对抗。
「这是帔帛,加上它很美的。」是很美,不过最后在伏钢手上只落得缠成一团烂布,嫌恶地塞回她手里。
「碍事!你今天真重!你头顶上的金银珠宝就抵过你一个人的重量!」
「是呀,所以我一直觉得脑袋被压得好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