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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府深闺里,一个荳蔻姑娘坐在大桌前认真地写字。
她脸蛋白净秀丽,神情专注,两汪水灵灵的眼眸仔细瞧向碑文拓印,嫩葱也似的指头握住笔,再照着字帖上的笔划一一临摹下来。
微风吹过,一片叶子从窗外飘了进来,落在纸上,她停下了笔,痴痴盯住白纸黑字上这一小块跃动的绿意。
她微乎其微地轻叹了一口气。
临来临去都是临别人的笔法,过的也是一成不变的大家闺秀生活,即使将来出嫁,不过是从这个院子搬到另一个院子,她这辈子似乎就这么注定当一个安分贤淑的小姐、夫人了。
或许,她还能有所期待的,就是嫁给一个知她、懂她、惜她的夫君,两人一起过着像李清照和赵明诚一般的神仙生活,读书赋诗,赏玩文物,抚琴吟曲,夫唱妇随……
「小姐,不好了!」丫鬟百合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紧张地道:「大少爷和老爷吵起来了!」
夏七巧放下毛笔,疑道:「大哥不可能和爹吵架啊。」
百合替小姐急坏了。「老爷要把小姐许配给一个没念过书的乡下人,听说是卖米的,还长得像一头野牛,大少爷很生气……」
「什么?!」七巧有如五雷轰顶。
她提起裙子,心情紧绷,快步跑向大厅。娘从来不许她在屋子里跑步,更不喜她到大厅拋头露面,但事关终身幸福,她怎能不急呢!
还没走进厅门,就听到夏仲秋义正辞严地大声说话。
「爹!不能让妹妹嫁给牛青石!」
「我是爹,一切由我作主!」夏公明大声吼了回去。
「天!他爹是牛树皮?!就是那个苏州城出了名、考了三十年举人还在考的牛秀才?」
「他爹是他爹,他是他。人家有一间苏州最大的牛记粮行,还有一栋大货栈,他赚遍大江南北白花花的银子,谁还管他爹呀。」
「他是这几年才崛起的暴发户,妹妹不能嫁给这么粗鄙不文的人!」
「你听到他讲话粗鄙吗?他想高攀夏家,总得学点斯文。」
「我不用听他说话,光看他那大摇大摆、不可一世的小人得志模样,就知道他是最、最、最俗不可耐的市井商人了!」
「咦!他有本事可以大摇大摆,不行吗?换作是你,你又拿什么本事去摆架子?」
「他再怎么穿新衣,也掩不了那没有读过书的伧俗气息!」
「人富了就有贵气,他不必穿新衣,照样体面。如此佳婿,我可是为了女儿着想,这才同意这门亲事的。」
「爹,您要为咱夏家的脸面着想啊!我们是书香世家,怎能和这种凡夫俗子结亲?这是自贬夏家的尊贵身分呀。」
夏公明气得吹胡子,口气变得强硬。「我要不是养你们这一大家子,犯得着这么辛苦吗!好!我不嫁女儿,欠下的二千两米钱也不折算聘金了,你们全部喝西北风去!」
一旁的夏夫人忙扯了儿子的袖子劝道:「仲秋,别惹你爹生气了。」
夏仲秋皱眉道:「娘,不能姓牛的免了我们的米钱,就将妹妹嫁给他,这种事要是传出去的话,我在苏州的文人圈里还能抬起头吗!」
夏夫人一脸愁容。「可我们没钱了呀。这十年来,银子只出不进,收的佃租不够开销,田地一块一块卖出去……」
夏公明桌子一拍,怒道:「夫人,妳又在怪我当年辞官了?!」
「没有!」夏夫人吓了一跳,忙道:「老爷您不为五斗米折腰,不去逢迎拍马知府、巡抚,是有风骨的、有清誉的,这些年隐居苏州,也算是人人敬重了。」
夏七巧在门外听了,咬紧下唇,身子微微颤抖,有如寒风中的落叶。
父亲是清高吗?他不赚微薄官饷也就罢了,好歹回家安分读书著述,靠着几块祖产,应该还能平静生活;偏偏父亲不知节度,以地方名人自居,翻修豪宅,宴请名流,小妾一个个娶进来,弟弟妹妹一个个生出来,几年下来,银子就像从破口袋掉进水里,再也捡不回来了。
而大哥虽然为她说话,为的却是顾全他自己的面子……
「妹妹,妳来了!」夏仲秋发现她站在门外,立刻道:「妳来得正好,妳跟爹说,妳不要嫁姓牛的。」
七巧提起裙襬,怯怯地跨进大厅,低下头不敢说话。
夏公明坐在主位上,威严地看着女儿。「女儿,爹作主将妳许给牛记粮行的大老板牛青石,他很有钱,妳嫁过去可以过好日子。」
「爹,我──」
「他们家在苏州城盖了新房舍,小是小了些,妳要知足。」
「爹,我──」
「妳可以下去了,姑娘家不要到大厅拋头露面。」
「爹,我不嫁他,我想嫁读书人。」七巧终于抬起头,语声颤抖。
「妳说什么?!」夏公明虎地站起。「妳敢忤逆爹的决定?!」
七巧泪盈于睫,害怕地道:「不,七巧不敢忤逆您,可是──」
「在家从父,父亲的话就是天命,哪轮得到妳说话!」夏公明怒目圆睁,矛头一转,指向夏夫人。「都是妳,看妳生出的好儿女!」
夏夫人吓得口齿不清。「他们也是你的儿子、女儿……」
「妳生的就有问题!我那几年在外面撕尽脸皮、哈腰鞠躬当个芝麻小县官,妳在家是怎么管教他们的?存心养来气死我吗!?」
「没有……老爷,不是的……」夏夫人泫然欲涕。
咚!七巧跪了下来,心头酸楚不已,无奈地流泪道:「爹,不要生气,不关娘的事,可是……七巧真的不想嫁那个牛老板……」
夏公明一瞥见她露在裙外的大脚,一股怒气又涌了上来。
「凭妳那双大脚,就是不合礼教,说出去都让别人笑死我们夏家了,妳哪有资格要求嫁有头有脸的读书人?!」
夏夫人扑下来抱住女儿,呼天抢地地道:「是娘不好!当初该狠心裹妳的脚,光懂三从四德没有用,找不到好人家啊!」
夏公明怒气冲冲地道:「我当年要是在家,女儿就算哭死、痛死,我也会逼她裹脚,今天就不必听妳们哭哭啼啼了!」
「老爷,是我错了啊!」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好好一件喜事,都被妳们哭成丧事了!」
「既然老爷都收下聘礼了,我会劝七巧的,请老爷息怒。」
「嗯,这才是我明理能干的大夫人。」夏公明满意地点头,以训勉的口气道:「女儿,妳条件不好,要知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妳识得几个字,不要嫌别人没念过书。唉!爹拉拔妳这么大,毕竟是帮人家养媳妇,我这贤婿懂得孝敬岳家的辛劳,真是难得啊。」
爹是以她来抵销二千两的债务吧?七巧低垂着头,绞着裙布;她终于明白,有钱的读书人看不上没落的夏家,没钱的读书人又让爹看不起,有这样的家、这样的爹,她的终身大事只能以「钱」做为依归。
从百合和大哥对那位牛老板所形容的长相和行为举止,她不仅是心寒,更是恐惧、无奈。
为了偿债而嫁给一条目不识丁的粗俗肥牛,教她一辈子看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把丢下银钱,她宁可立刻一头撞死!
她咽下了泪水,坚决地道:「爹,女儿不嫁。」
「什……什么?!」夏公明以为一番道理说下来,女儿就会乖乖出嫁,没想到一向乖巧听话的七巧竟敢一再违逆他的决定。
「嫁不嫁由不得妳!」他指着厅堂上有如小山似的布匹和箱笼,怒不可遏地道:「妳有本事的话,就将这些聘礼退回去,再拿出二千两还掉夏家的米钱,妳想嫁谁,我随妳去嫁!」
夏仲秋瞠目道:「爹,还债怎么变成妹妹的事了?」
夏公明拂袖而去,丢下一句话:「要不,你有本事还二千两?」
「欠钱打契约的又不是我!」夏仲秋好象被天外飞来的石头扔中,脸色惊恐得倒退一步。
望向跑去找姨太太的老爷背影,夏夫人扶起女儿,语气倒是变得平和。「七巧,妳今天怎么了?要听妳爹的话啊。」
七巧只是愣愣地瞧着那些绫罗绸缎,那明艳的色泽刺痛了她的眼睛,心酸的泪珠儿也跟着滴滴落下。
夏夫人瞧见女儿的泪光,先是轻声叹息,又开始谆谆教诲:「出嫁从夫,到了那边,妳要听夫君的话,早晚侍奉公公和夫君,友爱小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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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巧站在人来人往的牛记粮行里,想要退缩也来不及了。
客人们进进出出,忙着询价、挑货、杀价,伙计们则忙着称斤论两、装货、收钱,整间粮行忙碌而热闹,唯独她一个年轻姑娘呆呆地杵在中间,要伙计和客人的眼光不移到她身上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