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没事做,我就瞧着这块帕子,看到第二天,我明白了。」牛青石将帕子拿在她的胸前,好让她低垂的视线能看得清楚。
「妳打的结,我来帮妳解开。」
他捏住布面,轻易地解开最大的结,接着再一个个解开小结。
七巧痴痴看着,他的指头粗大,却总能找到结头,仔细而轻柔地拆开帕子。有的结她当初扯得死紧了,他就用指甲轻轻抠着,让紧密的结头松动,再慢慢地拆解开来。
烛火摇曳,将彼此的身影叠在一起。一个结解开了,两个结解开了,三个结解开了……所有纠结的结全解开了。
牛青石将帕子抖开,摊平在他的手掌上,再轻轻抚平上面的皱纹。
「抱歉,是我让妳打了这么多死结。」
「唔。」她眼睛酸涩,似乎有洪水要涌出。
「我为妳想得太多,总想这样做对妳好,那样做对妳好,却忘了静下心来,问问妳的想法,也问问我自己的心思。」
他到底想说什么?七巧用力捏住指头,也许,她在作梦,应该拿指头咬下去……
牛青石平静地继续说道:「每当知道妳在铺子忙着,我就很安心;妳不见了,有人看妳往河边去,我吓得拚命跑,就怕妳投河;妳走不动了,虽然妳很重,我说什么也要背妳回去;妳晕倒了,我唯一的念头只想好好保护妳,帮妳赶走虫子,不再让妳害怕,结果我的左手用力过度,差点扭到,要是两手都不能动了,还不知道喊谁喂我吃饭……」
痛啊!七巧愣愣地瞧着咬出齿痕的右手食指,心头一绞,眼泪就掉了下来。
「怎么了?」牛青石心慌地握住她的手。
「痛死了啦!」她泪水掉了又掉,真的是洪水爆发,溃堤了。
「没事怎么去咬指头?肚子饿有点心吃,我唤他们端汤过来。」
「好痛!好痛!好痛!」她泪珠儿一颗颗掉落,滴在他的手背上。「你的笑话好难听,一点都不好笑,呜……」
「我不是说笑话,我是说真心话。」
她抿紧唇瓣,低头看着他结结实实包覆她双手的大手掌。
「我猜,妳早就不想嫁读书人了,妳想嫁商人,是不是?」
「呜,你胡说!」
「我牛青石对天起誓,今生誓娶夏家大女儿七巧为妻,如有违誓言,愿遭天打雷劈……」
「不成!」她用力跺脚,猛地抬头看他那张沉稳的脸孔,泪眼婆娑地道:「你被雷劈了,留我一个人可怎么办!」
「那么,我拜托妳,不要害我违背誓言。」
呜,中计了!七巧一颗心既甜蜜又气恼,不知道他这么搞怪。
「你、你、你应该发另一个誓,发誓永不娶妾。」
「我不发这种誓,因为我本来就不会娶妾。」
「我怎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说不定过几年,你就变心了。」
「七巧,相信我。」他笑容温煦,柔柔地拂开她的发丝。「能专心疼爱妳、照顾妳,再与妳相伴,四处游山玩水,这是我天大的福气;再说,我有自知之明,妳将会是一个十分凶悍的老婆,我应付妳都来不及了,哪敢再自讨苦吃?」
「呜,你!」七巧有一种预感,将来会被欺负得很惨的应该是她,而不是他,于是她更气恼地道:「我那天问你,你怎么不回答?」
「妳问得突然,我以为妳又来闹着玩的,加上我还摸不清自己的想法,既想帮妳找个好人家嫁了,心底却又有一条绳子拉着我,不让我去做这等违背心意的事,直到我在船上想通了,说什么也要立刻赶回来。」
「你不是要去四川做生意吗?」
「没有任何生意比妳来得更重要了。」
他的话句句触动她的心,七巧只觉得自己好象变成一块小馒头,被他捏来揉去,最后一口将她给吞了。
呜,他一定是吃错药、转性了,这才讲话颠三倒四,忘了板脸孔,也忘了出门赚钱,半路就折回来,跟她一起闹着玩了。
她还不太习惯这个真性情的牛青石呀。
「哇呜!」她干脆放声大哭,也不管外头是否听到了。
「唉!」牛青石轻声怜叹,温柔地将她拥入怀里。
纵横商场多年,他目光锐利,见到好谷物便收,出价快速果决,买卖进出自有一套方法,为自己挣得江南大粮商的一席之地;他却没想到,要清楚明白自己喜欢一个人,竟是如此迂回曲折。幸亏老天保佑,实时唤醒他这只大笨牛,他若再晚一步回来,恐怕就失去她了。
他冒出冷汗,收拢双臂,将她抱得更紧,用力吸闻她的软香。
「七巧,一直以来,我总希望妳能嫁个好人家,我现在告诉妳,我就是那个好人家。」
「呜呜,你好坏,就爱捉弄我,还摆那个什么冷脸孔,你大老板很了不起吗!」她埋在他怀里痛哭。
「大老板没什么了不起,回家也得听老婆的话。」
「呜,你以后再捉弄我,我罚你跪算盘……」
「好、好,妳说什么都好。」他心疼地抬起她的下巴,仔细瞧着她。「妳哭了一天了,是不?眼睛又红又肿的。」
那近在咫尺的凝视让七巧停止了呼吸,他的眸光好炽热,手掌好温热,动作好温柔,令她情不自禁地迎上他逐渐俯下的脸孔……
「啊!我很丑,别看了!」她慌张地拿手掩起脸蛋。
「这样吧。」他偷香不成,只得摸摸她的脸颊,笑道:「我变个戏法,妳瞧着好看的话,就笑一笑,不哭了。」
七巧将指头张开,从缝隙里瞄了出去,只见他左手握拳,右手将她那条帕子拚命塞进拳头洞里,说也奇怪,那么大的一条帕子,竟然全部挤了进去。
牛青石摊开两手手掌,愉快地道:「瞧!不见了。」
七巧收了泪,愣愣地瞧着他厚实的手掌,思绪变成了一只蝶儿,翩翩起舞,飞到了一个明亮的夏日正午。
大哥哥就是这么唬弄小姑娘,唬得她相信世上真有神仙……
牛青石注视她湿润低垂的睫毛,有些无奈。「我戏法变得不好?」
「我知道,你偷藏在袖筒里。」
「露出破绽了。」他笑着从袖口抽出帕子,想为她拭泪,谁知还没碰上她,她就倒退一步。
「我还是得走,不跟你纠缠下去了。」七巧又开始扭指头。
「妳在说什么?待会儿回采苹那儿睡一觉,我天亮就上门提亲,我绝不会让妳嫁给周文德。」
「你拿什么跟我爹谈?明天就要办喜事了!」她语气变急。
「妳爹要聘金,我给他。周文德出三百两,我就出六百两。」
「我不要你老是拿钱出来,说得像是在买我似地!」
「这是救急的办法,等事情缓下来,我当然会跟妳爹说分明。」
「不,你不能娶我。我要逃亡,今夜就得走。」
牛青石不解她为何突然改变心意,他方才的真情告白都是废话吗?
他忙抱住她的身子。「七巧,妳走也没用,妳没办法一辈子都在外头逃亡,妳也希望得到爹娘的祝福吧,我一定会说服妳爹……」
「不!不要,你放开我……牛青石!你放开我啊!」
「不许走!」
「我再也不听你的话了!」七巧发狂地推着他的胸膛,眼泪掉个没完没了。「我要走得远远的,让谁也找不到!」
「好,妳要走,我带妳一起走。」牛青石将她推离胸膛,但仍是紧紧地按住的肩头,定睛看她道:「咱们逃得远远的,到蒙古,到俄罗斯国,搭船下南洋也行,让你爹再也追不到。」
「你说浑话!你还要孝顺你爹,还有这间粮行的生意要做,你走了,他们怎么办?!」
「那妳为我留下来呀。七巧,妳到底在害怕什么?妳要相信我。」
「给我二十两。」她伸出手掌,明显的讨钱动作。
「我给妳二十两做什么?」他不解地看着她的掌心。
「不对,应该不是二十两,每年算七分利,时间是十一年,利上滚利……」七巧推开他,抓起了桌上的算盘,快速地拨打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辞,「一年是二十一两四,两年是二十二两九,三年是……哎呀,打乱了……呜呜啊……」
指头乱,心更乱,她泪眼滂沱,将算盘珠子乱抹一通,扔开了算盘,又拿右手去抹左手腕,意欲退下那圈铜钱手炼,但越是心慌,就越是将丝带编就的手炼绞转得更紧,拿脱不掉。
「剪子呢?你这里怎么没剪子?!」她慌地在房内乱转。
「七巧,七巧!妳怎么了?」牛青石拉住她,不再让她团团转。
「我将这铜钱还你,你给我二十两,咱们银货两讫,你该报的恩都报完了,我跟你再也没有瓜葛了。」
「报恩?!」牛青石出现一丝讶异神色。「妳知道了?」
「你当我是不懂事的小姑娘吗!莲心姐姐出现时,我就知道了。」
「原来这枚铜钱……妳留到现在?」牛青石恍然大悟,拉起了她的手,轻轻摩挲那枚发亮的铜钱,笑道:「这是神仙钱,让妳心想事成的,我猜妳一定是许愿想跟我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