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不肯放弃是吗?”她似乎听见他轻叹一声。“职业生涯结束的确令人沮丧,不过有人说上帝关上一道门的同时会另外开一扇窗,那场车祸让我看见自己的窗子,我发现生命里还有其他重要的东西……也许更重要。”
“像是什么?”
他没有马上回答,半晌才用一种别有深意的语调缓慢道:“你说呢?”
钱良玉的心跳又莫名乱了调。
“你认为我为什么会回台湾?”他又问。
像是有什么轻轻掠过心头,但是她不愿去深究,拒绝去深究。
“我怎么会知道!”她难掩暴躁。可恶,他总是轻而易举地引出她的坏脾气。“你衣服换好了没?我要出去了。”
“好了。”项朝阳没再追问。
钱良玉拿起湿衣裤,拉开布帘,看见项朝阳拿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大毛巾走向她。
“你做什么?”
“你的头发还湿湿的,我替你擦一擦。”
“不必,我自己来。”
“你别老是用那种防坏人的眼神看我好吗?”项朝阳语气无奈,却不由分说地将毛巾罩在她头上,大手又揉又擦。“不要那么别扭,我只是要帮你弄干头发。”
“我说不必──啊,你动作真粗鲁!”钱良玉在毛巾底下骂著。“你把我的头发弄乱了!”
“不要乱动。”项朝阳窃笑,被她这种罕见的小女人娇嗔逗乐了,他想她绝对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可爱。
“项朝阳!我知道你是故──”
“啊!”门口传来的惊呼打断她的话。“对不起!”
钱良玉闻声几乎跳了起来,火速摆脱头上的毛巾,与项朝阳拉开两大步的距离,不自在地用手理了理头发。
“对、对不起……”温老师站在门口,神色有些慌张。“我、我应该先敲门的……我以为徐老师在这儿,抱歉打扰到你们了……”漂亮的大眼睛接著落在钱良玉身上的蓝色运动服,先是有些讶异,然后黯了下来。
“没那回事。”项朝阳耸耸肩,语气和善。
但是钱良玉就没那么冷静了,当她对上那双含幽带怨的水眸时,一种强烈的心虚和罪恶感袭上心头。
老天……她今天是吃错什么药了?竟然跟著项朝阳陪小孩子玩丢水球,又跟他窝在保健室里扯了一大堆没营养的话,她明明是讨厌他的呀!
喜欢他的是温老师,不是她……
“项老师。”温老师转向项朝阳,粉颊隐隐生晕。“我班上的学生设了小吃摊,东西做得还不错……你……你愿不愿意来捧捧场?”
“好啊。”项朝阳爽快极了。“小玉,你肚子饿不饿?我们去吃点东西。”
白痴!钱良玉留意到温老师脸上闪过的失望,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但是那股罪恶感又加深了。
“我还有事要做。”她随口找了借口,用一种既疏离又冷淡的声音对项朝阳说:“项老师,谢谢你借我的衣服,我会洗好还给你。”
不等任何人开口,钱良玉头也不回地离开保健室。
项朝阳剑眉微蹙,俊挺的五官显得有些懊恼。
这是怎么回事?小玉怎么突然间又不理他了?
好不容易他才让她稍微卸下平日的防备,不久前她甚至跟他拌嘴、耍别扭,害他偷偷高兴了一阵,以为事情终于有所进展……
“Mierda!”项朝阳把毛巾丢在一旁,忍不住咒骂,自始至终,都没注意到另一双爱慕的眼睛。
第七章
星期天下午,钱良玉整理完小公寓,正准备放松自己、看看书,门铃却响了。
“温老师?”
“你好。”温老师露出一个甜美而羞怯的笑容。“抱歉我这么冒冒失失地就来了,我在教师通讯录上看到你的住址,发现你住得离我满近的,所以想说过来拜访一下,希望没打扰到你。”
“没有。”钱良玉仍是意外不已。她跟同事从来就没有什么私底下的往来,而她也很清楚自己在别人眼中有多孤僻。
“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请进。”不是她故意无礼,而是除了两位好友之外,她从未有过别的访客,一时之间不太习惯。
温老师带了一盒甜点,钱良玉向她道谢,问:“你要喝点什么吗?”
“开水就好了,谢谢。”温老师环视了极简约、以黑白色系为主的小巧公寓,在两人沙发上坐下。“你家好前卫、好时髦。”
“还好。”钱良玉轻扯唇角,她的好友木兰可没同感,不过木兰的品味有问题,她家里粉红色氾滥,而且到处都是Kitty大头猫的图样,有够恶心。
“温老师,你找我有事吗?”她决定开门见山。
温老师脸微红,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没什么事……只是我才从南部搬来不久,在这里又没什么朋友,我只是想说……想说来找你聊聊天,说不定你哪时候有空,我们还可以一起逛个街、喝个咖啡什么的……”
原来是因为孤单,钱良玉领悟。温老师才二十五岁左右,一个像她这么腼觍、娇弱的单身女子要在台北生活的确有点辛苦。
“我不是很爱逛街,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改天我们可以去喝个咖啡。”她很少这么和颜悦色说话,可是一遇上这种“弱小动物”型的女性就是容易心软。
“是吗?那太好了!”温老师面露喜色。“良玉姊……我可以叫你良玉姊吗?现在不是上班时间,我希望你也能叫我晓茹。”
“欸。”钱良玉开始冒冷汗。老天,进展得真快……
温老师接著说:“我的养父母一直不赞成我来台北工作,他们希望我就待在台南,找个镇上的男孩结婚生子,当个家庭主妇,你知道,有些老一辈的人就是比较传统。”
尽管觉得温老师交浅言深,钱良玉还是忍不住被勾起好奇心。“养父母?”
温老师不自在地笑笑。“我是个孤儿,三岁的时候被我现在的父母收养,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一股同情油然而生,钱良玉不知该说什么。
“良玉姊,你的家人呢?他们是不是也爱管东管西的?”
她的父母跟她已经有十几年没有往来。
“我爸妈向来不太管我。”钱良玉勉强牵动嘴角,她没有轻易跟人坦露私事的习惯。
“真好,好自由……”温老师羡慕道。“我的养父母就我一个小孩,他们就只能管我。良玉姊,你有兄弟姊妹吗?”
这个问题像张阴暗的大网罩下,钱良玉顿时几乎窒息,不,她仍是无法谈到这件事……她就是没办法……
门铃这时响起,犹如溺水的人看见救生圈,她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我去看谁来了。”
钱良玉冲到门边,开了门,却愣住。
“嗨!小玉,我──”项朝阳敛起笑容,皱起眉头。“怎么回事?你怎么脸色那么差?”他关切地用指节端起她的下巴,但手立刻被拍开。
“别乱碰!”钱良玉低斥,在深呼吸之后,她控制住情绪波动,板起脸孔。“你来干么?”
他端详了她好一会儿,确定她安然无恙之后又不满道:“你这地方怎么没装个视讯对讲机什么的,要是坏人来怎么办?”这栋老旧的三层楼建筑他怎么看都觉得不安全。
“已经来了。”她悻悻然白他一眼。每次遇上他准没好事,比遭小偷还倒楣。
项朝阳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展颜微笑。“你不请我进门吗?”
“我很忙,再见。”钱良玉正想甩上门,背后却传来温老师软软的嗓音。
“你好,项老师。”
项朝阳的视线越过钱良玉的头顶,略微讶异。“啊,温老师,你也在这儿。”
“我来找良玉姊聊天。”柔软声音里有著掩不住的欣喜。
钱良玉无奈,只好让项朝阳进门。该死!她家几时变成公众的聊天场所?
“啧、啧……你这地方怎么只有黑与白,一点色彩都没有?”项朝阳打量著整齐如展示间的小公寓,发表看法。
“没人请你来。”
项朝阳似乎患有选择性的重听,迳自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薄薄的信封袋。“我有两张佛朗明哥舞表演的门票,今晚在台北国家戏剧院,你想不想去看?我们可以在开演前先一起吃个晚餐。”
钱良玉差点吐血。他为什么总是能旁若无人地为所欲为?温老师就在一旁,他不知道她的处境有多尴尬吗?
不,他当然不知道,这家伙的神经向来粗得令人发指。
“抱歉,没空。”即使她对这项西班牙国粹之一的舞蹈非常感兴趣,也绝不屈服。
“别这样嘛,小玉。”项朝阳哄诱道:“这个舞团是已故的Rafael Aguilar创立的,他可是二十世纪末最伟大的佛朗明哥编舞大师,今晚演的是他编的〈卡门〉,你真的不想去看看?”
“没兴趣。”她在电视上看过佛朗明哥,这种舞蹈是力与美的组合,使她看得深深著迷,但是她死都不会对他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