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子啊……还我的儿子来……他才十五岁……还我的儿子来啊……”
钱良玉看著母亲声嘶力竭,父亲泣不成声,可是她觉得自己好像是麻木的,什么都感觉不到。渐渐地,所有的声音愈来愈远,直到她再也听不见。
她靠著冰冷的墙,双手环绕著自己,一动也不动,仿佛是个旁观者,灵魂已离开了身体飘到天花板上,正冷眼往下看著这一切……
妈妈恨她。从那双怨毒的眼睛里,她知道妈妈恨她,可是妈妈说的没错,是她害死了良伟。
如果不是她……良伟不会死。
是她,害死了唯一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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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良伟下葬之后,钱家所有亲朋好友都回到钱宅,聚集在客厅、前院中。
由于某种项朝阳搞不清楚的忌讳,他没有跟父母一起到殡仪馆,但是仪式结束后,他也跟著来到钱宅。这天,他穿上除了学校制服之外,唯一的一套白衬衫与黑裤子。
痛失爱子的钱妈妈正痛哭流涕,钱伯伯跟一票亲戚在一旁安慰、平抚,项朝阳四处搜寻,却始终不见钱良玉的踪影。
他已经有数日没见到她,向来开明的爸妈反常地禁止他过来打扰邻居,他们认为钱家需要几天独处,需要时间适应失去亲人的痛。
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他只是想看看小玉,想确定她没事。
他对于钱小弟的意外身亡很难过,夜里也偷偷地哭了几回,可是他更担心的是小玉,他知道她有多么疼爱弟弟,这件事对她的打击一定很大。
他总认为,死掉的人就是死了,不会再有什么感觉,真正承受哀伤跟痛苦的是活著的人。只要想到小玉伤心欲绝,他的胸口就闷痛。
趁著没人注意,项朝阳溜上了钱宅二楼,来到钱良玉的房间前。
他谨慎地敲了两下门,轻轻喊道:“小玉,你在里面吗?”
房内没有回应,他又叫了一声,结果仍是相同。
可是他的直觉告诉他,她就在里面。他伸手旋了下门把,门没锁,他决定进入。
房里有些暗,日光被厚厚的窗帘挡去大半,他只曾从屋外朝窗子丢小石子,从未进入过房间。房间不大,只有一张单人床,一个橱柜和一张附著架子的书桌。一抹瘦瘦的身影就落在床和书桌之间的地板上,沉默得犹如家具的一部分,项朝阳觉得胸口又紧了紧。
房里的气氛令他难受,他带上门,直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驱走满室的阴暗。
这样好多了,他想。他转过身,瞧仔细了钱良玉,震愕地杵在原地。
她就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墙,两手抱著膝盖,细细瘦瘦的手背上看得见青色的血管,原就苍白的脸庞没有一丁点血色,两边眼眶下,是淡紫色的阴影。
她一动也不动,只是木然地注视著前方,而那双眼睛,空洞得让人心惊。
她看起来比死人还像个死人。
活了十七年多,项朝阳首次尝到心如刀割的滋味。
“小玉……”他喊她,可是她仍旧没反应。
他小心翼翼地在她身畔坐下,好想伸手把她揽入怀中,可是他不敢,她像个玻璃做的娃娃,没有生命,没有灵魂,一碰就会碎。
他陪她静静地坐著,很无措、很沮丧,长辈们常常说他嘴巴甜、很会说话,但是此时此刻,他只觉得自己是个笨蛋,嘴巴好拙,想不出该说什么安慰她。
楼下的钱妈妈哭得天地变色,小玉却只是沉默地坐著,安静得教人害怕。
她为什么不哭?要是她哭,至少他可以替她拿面纸,而不是像个没用的笨蛋,不知道该做什么。
他一向很怕女生哭哭啼啼,可这时,他宁愿小玉能痛哭一场,能把情绪发泄出来,而不是把自己缩在某种壳子里。她这种样子不健康、不对劲、不自然,也让他很不安。
“小玉,你想哭就哭,别憋在心里好不好?”他劝诱,用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轻柔语调。
她缓缓转头,仿佛现在才意识到项朝阳的存在,那双黑幽幽的眼眸让他联想到森林里迷路的无助小动物,她看了他几秒,再次别过脸。
“我……哭不出来。”她垂首,更加抱紧膝盖,低低浅浅的声音像是在对自己说话。“我应该要哭,可是我哭不出来,刚刚在葬礼上也一样……也许我真的很冷血……也许我是受到诅咒,因为我害死了良伟……所以老天罚我没有眼泪……”
项朝阳觉得心脏好像又被划了一刀,好痛。小玉从来没用这么柔顺的口吻跟他说过话,说他犯贱也好,不过他真的宁愿她像平日一样摆脸色给他看,而不是像这样了无生气,令人心疼。
“那是个意外,跟你没有关系。”他听到钱伯伯跟他爸妈之间的对话,大概知道事情经过。
她置若罔闻,自顾自地道:“如果我没给他钥匙,良伟不会骑车出门……是我害死他的,就是我……我偶尔会偷偷嫉妒他,因为妈妈总是对他偏心,可是我从来没有希望他死,我真的没有……但是我还是害死了他……”
“那是个意外。”项朝阳试著告诉她。“如果真要怪谁,也该怪那个闯红灯的司机,不是你的错。”
“你不懂……如果我没答应让他骑车出去,他不会死……如果不是因为我,他现在还会活著……我比他更常骑车,该死的人是我……”
“不要这样说!”她的不断自责让项朝阳既挫败又忍不住恼怒。她为什么要那么顽固?为什么都说不听?
“你怎么不说如果良伟懂事一点,他就不会半夜出门被车撞?”他知道不该批评死者,可是他真的无法忍受她继续钻牛角尖。“你怎么不说如果良伟负责任一点戴上安全帽,他就不会重伤不治?”
钱良玉的身子猛地一震,双眸在瞬间燃起怒火。
“不准你说他坏话!”她一气之下伸手推他,可是推也推不动。“你走开!谁让你进我房间的?!”
项朝阳脸上出现了超乎年龄的强硬与固执,接著道:“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如果’有用吗?改变不了任何事实!”
“你闭嘴!闭嘴闭嘴闭嘴!”推不开他,她索性用打的。“不用你来管我家的事!滚出去,滚出我的房间!我再也不要看到你,你走开!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懂……”她从来不曾使过暴力,可是她停不下来。
骨感纤细的双手打起人来其实很痛,但是项朝阳咬牙忍了下来,任她打。痛归痛,她的怒火却带给他莫名的心安,至少她不再把所有的伤痛锁在体内。
她捶著打著骂著,直到筋疲力喝,当她落下第一滴泪水时,项朝阳不假思索地将她揽入怀里。
“哭吧,小玉……尽量哭……”他紧紧环住她,漠视她的挣扎。
“我好讨厌你……”她甩不开他的铁臂,终于放弃,把脸蛋埋在他的肩窝,泣不成声。“我好讨厌你……为什么你要说那些话……为什么你总要惹我生气……良伟他……他……呜……”
项朝阳鼻酸,眼眶跟著红了,却如释重负。“我知道我浑蛋,老是让你发火……以后我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好不好?”
她放声痛哭,倾倒出多日来积郁的所有伤痛,项朝阳轻拍著单薄得不堪一击的背,任她把鼻涕眼泪抹在雪白的衬衫上。
“乖,哭出来就没事了……哭出来就没事了……”
他不断地轻声哄著,过了不晓得多久,剧烈颤抖的纤弱双肩缓和了下来,原本的哭声也转为低低的啜泣。
然后,事情不知怎么地就发生了……
他不是故意的,项朝阳发誓,他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只是渐渐意识到,怀中的人是个女孩,她的颈间香香的,有种非常干净甜美的气息,那两团软软的、女生特有的突出部位紧紧地抵著他的胸膛,让他想忽视都忽视不了,反而全身热了起来。
这跟不久前球场上那个兴奋又带点恶作剧性质的拥抱截然不同。老天,他的生理反应居然选在这种场合蠢蠢欲动!
他有些心慌地松开她,想用衣袖替她抹眼泪,可是当他对上那张惹人心怜的苍白脸庞时,又忘了原先的打算。她真是漂亮,眉毛漂亮,眼睛漂亮,鼻子漂亮,还有那两片粉粉嫩嫩的嘴唇……更是漂亮得让他想尝尝味道。
而他也的确这么做了。
果然,她的唇软软的、香香的,比他想像中的更甜蜜。项朝阳闭上眼睛,继续沉醉在那种美好的触感中,可是不到两秒,他发现自己已经被推开,然后──
啪!
“你干么又打我?!”他捂著脸,这次忍不住大叫出声,忿忿不平地瞪著已经爬起身、跳到几尺以外的钱良玉。
“你还敢问!你还敢问!”她暴跳如雷、激动不已,泪痕犹在的粉颊红得快滴出血来,却不知是出于羞赧还是出于狂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