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橘色沙发,配那些古拙、笨重的家具,倒也相映成趣。
沙发床摆好了,迈克高大的身躯在这间杂乱的房子里,突然显得有些局促。被他看着,那样专注的目光,初雪突然觉得不好意思。
「呃,你,随便坐,我倒茶给你。」初雪说着,在屋子里团团转,迈克看了摇头,索性一把拉她坐下。
「别忙了,茶在这里。」他努努嘴。
初雪楞楞抬头,发现因为挪动的关系,原本放着茶壶的矮凳,变成在沙发床旁。
「喔。」她探身想倒水,迈克却比她快了一步,长长的身子越过她,在她身后倒了茶,然后递给她。
「……谢谢。」初雪抓着茶杯小声说。他们靠得好近,近得她可以闻到他身上发出的味道,不是古龙水,也不是烟味,轻轻淡淡的体味,像风味浓厚的白兰地,让人微醺。
老天,原来男人也有这种酒不醉人人自醉的体味。
对了,他好像不抽烟……初雪细细回忆,认识到今,她还没看过他抽烟。
迈克抽走她手里的杯子,初雪讶然抬首,看到他就着她喝过水的印子喝水,他可能没发觉,她倒酡红了脸,压下一声到口的惊呼,仓促转开头。
他们、他们这样好像间接接吻了!
「你这里,唔,好多东西,都是你买的吗?」不太可能,审美观好像也怪了些。
「不是。」初雪很高兴有话题,暂时化解了尬尴。「这些东西都是爸爸、妈妈、爷爷,还有奶奶留给我的。」
嗄?!
「真的。」初雪跳跃起来,打开通往房间的门,抱出个大型、灰扑扑的大布偶。「这个,是爸爸送给我二十岁的生日礼物。你知道这是什么布偶吗?」
布偶?好丑!迈克直觉反应。听见她问得兴奋,他勉力思索,没有耳朵,不是泰迪熊,头圆圆的,嗯……
「哆啦A梦?」
初雪摇摇头,「哆啦A梦是蓝色,它是棕绿的。再想啦!」
棕绿?「青蛙?」
「不对啦!」初雪哇哇大叫。
他也知道不对,可是实在猜不出,也实在猜烦了。
「你看不出来吗?」她拍拍布偶,困惑问,「难道你从来不看卡通?这是宫崎峻的动画,龙猫呀!」
迈克更仔细去看那只布娃娃,肚圆、头圆、背也圆,圆得像颗球,喔喔,看到了,它有耳朵,三角形,很小就是。
「真的没印象,不好意思。」
「你都不看宫崎峻的动画卡通?」她显得好惊讶。「那你的童年都在干什么?」
他根本没有童年。
「我埋在书本里了。」他简单说,很快带开话题,「这个……布娃娃很可爱,不过有点脏了。」
「是啊,因为很久没清理了。」初雪下意识又拍拍它,然后突然把它拿给迈克,「先帮我拿着。」
他只得接过,灰尘在移动间随风飘散,让他觉得鼻头很痒,很想打喷嚏,不过他没有放开手。从刚刚初雪移动这些家具、饰品的态度,就能知道她很珍惜这些笨重、老旧的东西。
「你看这幅图,足足有两千片喔,还裱上了框,是妈妈亲手拼好送给我的,也是二十岁的生日礼物。」
「嗯。」迈克轻轻颔首,暗里存疑。那幅拼图看来颇新,可是这只布偶却陈旧得连颜色都模糊了,都是二十岁生日礼物,怎么差这样多?
「还有,这张躺椅,是我奶奶平常用的,有事没事,我总见她坐在这张躺椅上摇啊摇的。」她说着,小心翼翼坐上去,闭着眼睛摇晃起来。小脸上陶醉的神情,让盯着她看的迈克跟着露出笑容。「奶奶还喜欢躺在这张椅上织毛衣,我有一柜毛衣,全是奶奶织给我的。是一整柜喔!」
可以想见,那是很快乐的回忆,很幸福的童年。迈克微蹙一下眉,欢乐的背后往往有悲苦相随,他突然希望初雪别再去回忆。
「还有还有,这把老吉他,你看得出它有多少年的历史吗?」
老是考他。迈克笑着,把那把吉他拿过手,小心的翻动审视。
「五十年。」他简捷说,「这应该是八0年代初期的作品了。」
没想到他会答得如此明快,初雪怔了下,然后扳着指节细数,接着就欢呼起来。
「哇!你猜对了,完全正确!为什么你那么快猜出来?」
迈克一直望着她,看她扳指细数的认真模样,看她欢呼的兴奋神情,快乐原来可以那样单纯……他突然把吉他拿正,轻轻拨动了几根弦。
初雪瞬间呆住了。
「你……你会……」
「我曾经是个电吉他手,其实它们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这把吉他年代久远,你又没有好好保养,所以不适合弹奏。」他说着,将吉他交还给她。
初雪楞楞接过,把吉他抱在胸口,心震撼着,可以清楚听见鼓动。吉他是爸爸的遗物,因为爸爸早逝,她从来没有机会听听吉他的声音,谁叫自己是个音痴呢。她从小就希望能听听这把吉他的声音……果然,低沉悦耳,有爸爸的味道。
迈克……她分不清自己想哭还是想笑,迈克帮她实现了愿望。
「改天,」她低着头,幽幽说,「等吉他修好,你用它弹一首曲子给我听。」
啊?迈克错愕了下,一瞬间,突然觉得好后悔,他不该受牵引的,不该再去碰任何乐器,不该呵!
他许久没有回答,初雪讶异地放下吉他,向他靠近,并且伸手摇了摇他。
「喂,你在发呆啊?」表情好奇怪。「好不好?用这个吉他弹曲子给我听。」她咬咬唇,渴盼地望着他。「这是我从小……我想要听听爸爸的吉他发出的声音。」
爸爸的……
「好不好?」
他猜自己应该是点头了,因为初雪突然间欢呼着跳起来。
「好耶!谢谢你!我好高兴!」
她笑着,猛然冲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拼命摇晃。
迈克无可避免地随她摇动。看她明亮似阳的笑,他觉得眼睛刺刺的,长久以来压在心口的重压,好像跟着消失不少。
初雪拉着他的手,也就没有再放开,顺势和他一起躺上沙发床。
迈克松松抱着她,闻着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乳的清香,抽空看一下钟,很好,夜还很长。
「照你这么说,这一屋子的东西,全是你的家人留给你的?」然后你再由北海道一路搬到东京来。啧啧,光想像就知道工程浩大。
「嗯。」初雪在他怀里挪了个舒服的躺姿,一样样点给他看。「佛陀塑像,爷爷到中国游玩带回来的,漂洋过海的老古童。那面大镜子,是奶奶的嫁妆喔!你有没注意到它的颜色,那是一面铜镜,现在买不到了。」
「唔。」不知她用什么牌子的洗发精,味道真好,或者这味道是她天生带着的体香?他想着把头埋进她发里是什么感觉,有点心不在焉。
「还有那面窗帘。」
唔,他瞄了一眼,觉得花色很怪。
「那也是奶奶的。她的嫁妆里有一张古老的红眠床,后来床脚朽了,她就拆掉床,把红眠布拿来做窗帘。我奶奶很会废物利用喔,围巾拆了可以织毛衣,床单旧了可以当抹布,她是属于旧时代的女性,有一双巧手。」
听得出来,她对家人有诸多怀念。迈克没说什么,抱着她,把肩膀给她当枕头,听她絮絮低语。
「我的房间里还有一对夫妻椅,是爷爷奶奶传给爸爸妈妈,再传给我。妈妈说,将来给我用。」
「夫妻椅?」他轻声相询。有这种椅子?
「其实,就是所谓的房间椅。通常是两张一样的椅子配一只小圆茶几,因为它们一般摆在卧室,夫妻一人坐一只,所以奶奶叫它们夫妻椅。」
「喔。」他不可思议地发现,自己竟然好想坐坐看。
「还有,鞋子墙,你看见没?」
迈克呛了下,连忙回答,「当然。」一开始就注意到了。
「那全是爸爸买给我的,从一岁到六十岁。妈妈说爸爸本来想买到一百岁,可是他来不及。」
「初雪?」他轻唤,极不喜欢看到她脸出现落寞的表情。
「爸爸在我二岁的时候就不在了。」她把头埋进他怀里,声音低柔,闷闷的。「妈妈告诉我,我刚出生不久,医生就诊断出他得了癌症,他为了我,奋力和病魔搏斗,拖了一年半的病体,就是为了替我留下点东西。他还给我写了四百五十三封信,从知道自己生病就开始,可是我一直到长大,才知道他有多么舍不得我。」
迈克把她抱得很紧,在她耳边轻轻说:
「等明天天一亮,我们去乐器行,买弦回来换,再把灰尘抹净,我就用你爸爸的吉他弹给他听,告诉他,初雪也是一样,好舍不得他。」
初雪把头埋得更深,在他怀里痛哭失声。
「我想念爸爸、妈妈、爷爷,还有奶奶他们,我真的好想他们。」
迈克轻轻抚着她的背,感觉热热的泪水落在胸口,好似也流进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