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啊。我跷课。」
那理所当然的语气令他微愣一下。大学生跷课是很寻常,不过她看起来一副乖宝宝的模样……看来他对她的设定又一次出错了。「功课不忙吗?」
嗯,这语气不错,温良可亲的邻家大哥哥复出。
「快期末了,有点忙。不过偶尔跷几堂课没太大关系,今年圣诞节我想陪我妈,我们好久没过圣诞节了……以前我爸在时,我们家每年都庆祝圣诞节,因为我爸妈就是在一个圣诞夜认识的,圣诞节对我们家而言意义特殊。」所以每逢此节总能勾起她许多回忆啊。看向他,她眯眼笑道:「我妈说,第一次看到我爸,她心里想,世上哪有这么完美的人啊?太可疑了。」
哦?所以她也认同自己的完美。这认知令他稍感愉快,但还是得想个法子驳回去。「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像你爸?」
她认真想了想。「一开始……应该是因为你微笑的模样吧。」伸指在空中画了个弧度,神色开怀。「跟我爸一模一样,真的!但是他在我们面前笑起来却不是那样。我问他为什么,他说那是应付外人用的,他练了很久,所以那种笑就像固定在嘴唇上,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叫出来用。他说,那个笑容的弧度,不会太热情也不会太冷淡,具亲和力又保持适当的距离感,不愠不火恰到好处,是最高境界。」当时听到这番说辞,她跟妈妈笑了好久好久,想不到她还能在别人身上见识到相同的艺术。
是怎么发现的呢?记得是有一次跟朋友一起看综艺节目,正好他有参与录影,一个他面带微笑的特写镜头引她失神,霎时被回忆席卷。真是奇怪啊,竟能在另一张脸上看到相似的笑容,那么熟悉,那么刻板,又那么……缺乏真心。
而听了她这番话,他可以百分之百确定她爸跟自己是同类了,甚至他还相信她爸只怕跟他一样,对镜研究了很久才开发出那个秘境,他还天真地以为那是自己的专利,原来早有前辈抢先一步。
事到如今,再装傻下去一不小心就会变得很白痴,他干脆顺水推舟:「当艺人多少需要点伪装,这我承认。不过这跟做作还是不同的。」
「当然不同啊。」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强调,她略感讶异。「要当一个成功的商人是不能表现出真性情的,当艺人应该也是这样吧。」
「……」看来她还真了解他,是吗?他冷冷地想,像被人侵犯疆界的君主,十分不悦,闭紧了嘴巴,唯恐一个不慎就又显露了真性情。
察觉到气氛隐隐渗出些冷淡,她搔头微窘。「呃,对不起,我好像太自以为是了……可能是圣诞夜让我一时有点感触,忍不住就自说自话起来了。」
因为在这别具纪念意义的佳节,面前坐着这么个令她感到相像的人,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念爸爸啊。永别经年,这样的情怀已褪尽当初揪心穿肠的苦痛,转化为如今深深的怀念和淡淡的感伤。
见她难为情,他的绅士机制又自动启动了,只好边受不了自己的职业病,边以无所谓的语气随口发问化解尴尬:「我长得跟你爸很像吗?」
她笑着摇头。「喔不,完全不一样。可是我就是觉得你们两个很像。」真奇怪,除了那些巧合之外,也许气质也类似的关系吧。
姜家母子感情甚笃,她跟姜阿姨在一起时常听她提起他。从姜阿姨口中知道的他,比从报章杂志或影视节目上知道的他都要真实和多面,像是他会挑食,不喜欢吃青菜;他会赖床,因此闹钟总要早上半个小时;他怕冷——所以习惯裸睡的传闻当然是假的。这么多可爱的小习惯,跟他本人在萤幕上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想想还真有趣,碰面的机会明明不多,她却越来越了解他。
他的举止总是有礼又具善意,眼底眉梢那看似温文的神情也跟爸爸面对外人时相似……那一次,脑中出现这样一个念头,使她惊觉原来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把爸爸的形象跟他部分重叠了。然后,随着观察,她越来越觉得他们两个真的有像。
从姜阿姨对他的赞不绝口和上次在医院的印象,她一点也不怀疑他面对家人时会是怎样一个温柔的人,就像她爸爸一样……而她又怎么会不喜欢这样的人呢。
因此她又说:「不过我能确定的一点就是,你跟我爸一样,都是温柔的好人。」
她对他的形容以及她话中纯粹的真诚都让他一愣。
温柔的好人?不是没人用类似的词汇夸证过他,但他们全是那些从未丝毫怀疑过自己假面具的人。真正熟知他真性情的人,从没这样形容过他,因为他其实就像她妈妈形容她爸爸那样,是个臭屁、自恋、坏脾气又小心眼的超级双面人。
原本以为她是想试探着戳破他的真面目,藉以满足无聊又嗜八卦的求知欲,现在他却弄不懂她到底有何居心,难道真的只是有感而发吗?
对他心中的迷惘毫无知觉,她在高脚椅上坐得屁股有点酸,起身跳下,稍微舒展四肢,再次走到窗前,倾身倚着窗台,赞叹:「台北的繁华夜灯看起来像无垠星海,尤其从这么高的地方往下看,景色真的好棒啊。我记得有年圣诞节,我爸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说我想要天上的星星,最好可以每晚看着入睡。」
她有好一会儿的时间没再说话,似在追忆,再次听她出声,是在唱歌。
「我将希望交付你手上,问你有什么愿望。你说你要天上的星星……」
她的歌声很轻,近似哼唱,却装载了满满的回忆,他听在耳中,竟有一刻恍惚,没有设防地陷入了那样的温柔……
叮叮当、叮叮当!一阵轻脆响亮的乐声远远从厨房外传来,突兀地打断了她刚起头的歌。那是姜太太设定好的钟声,十二点准时作响。
原本靠窗背对自己的人影蓦地转过身来,没预料到似的轻轻「哇」了一声,愣了两秒之后,对他笑道:「圣诞节快乐!」
他注视她,一时间,内心的情绪复杂得难以名状。真奇怪,这向来被他视为外人的小女生,居然成了今年第一个跟他一起迎接圣诞节的人……
厨房灯只开了半边,吧台跟窗边有好一段距离,她的身体融在夜色中,她的脸庞背光,唯独那双带笑的眼眸跟窗外灯火相映,显得特别晶亮,竟似星辰。
这张稚气脸蛋下所包容的,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无法断定。
事实上,他从来不曾亲自去真正了解她。
原本自认深藏不露,想不到看似性格单纯的她竟成为第一个看穿他的狠角色。曾以为有朝一日发生这样的最坏状况,他会忧虑惊恐,但当对象是她,他却只有被揭破的恼火,难道在下意识里,他已对她产生了信任?
无知无能、天真幼稚,是他一开始对她的定位,然而她却一次一次又一次的在他来不及察觉时改变了他的想法,并且总是……不停地让他惊讶。
对于这样的感觉,他说不上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而回过神来,他才发觉自己几乎要忘了,他曾坚决要彻底讨厌她。
母亲动辄夸她善解人意可以交心,但他从不认为自己需要交心……或者该说,可以交心的朋友都不在左近,不在台湾。跟母亲感情虽亲,碰到工作上烦心的事他却选择知情不报,以免她无谓操心。
若是眼前这个察知自己真实面目的她,他能在有所需时倾诉自己的真实心情吗?这想法一晃而逝,使他既感可笑又惊诧不已。
是因为远方好友捎来的祝福使自己忽然多愁善感起来,还是在这太过美丽的夜晚,不用多少酒精就催他微醺?他也不清楚。
「你是不是讨厌我?」她不久前提出的问句不期然出现于脑海中。
在意识到之前,他的嘴巴说了一句话,回荡在空气中,造成两个人的惊讶。
「我并不讨厌你。」
——事后回想起来,他才发现,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真心话。
第四章
圣诞节结束,紧接着就是新年。跨年那天,他照样忙于工作,将近凌晨两点才得以到家——至于那所谓重要的送往迎来倒数几秒,他连是何时过去的都不记得了。据悉,这次发片他将远赴星马办签唱会,还有其它一连串数不清的宣传活动,可以预见新的一年从一开始就将忙得分身乏术。
进入家门,见到客厅灯还大亮,母亲坐在沙发上看报,他有些意外。
「妈,你还没睡?」
姜太太转头望他,面带笑容。「等你回来啊。今天元旦,总不能让你孤伶伶一个回到家,连个等门的人都没有。」
他微笑,关门脱鞋,走向她,问:「怎么没请人来打牌?」去年她就邀了几个老同学通宵打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