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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风尘仆仆回到台湾那天,时间是晚上十点半。

  两天前,姜太太和袁母跟几个朋友随团到花东玩,此时家中只袁小悦一人;昨晚通电话时,她说要准备他爱吃的胡椒饼给他当消夜。

  许久没见,电话中空泛的对谈早已不足解相思,他迫不及待驱车回家。下飞机后致电报过平安,离家还有二十分钟车程,手机响了,他微微一笑,理所当然以为是她,是以拿起电话在萤幕上见到意料外的名字,他非常惊讶。

  路雪莎?怎么会是她?那次在国外拍MV,大伙儿交换了电话以备有突发状况时能互相照应,但她从没打给他过,现在是为什么?

  按下通话键,他带点狐疑地说:「喂?」

  「姜……姜颂钦吗?」她的声音有点模糊。「我……我是路雪莎。」

  「有什么事吗?」他尽量让声音显得礼貌。

  「你……你今天巡回演唱结束对吗?」她有点吞吞吐吐,像是不知该说什么好。「对不起,香港那场我忽然不能出任嘉宾,一定造成你们的困扰……」

  他皱一下眉,还是不明白她来电的用意,只能温和地说:「你不用担心,好好养病就好,一切都很顺利。」

  「啊,恭喜。那你很快就能回台湾了吧?」

  「我刚下飞机,现在正开车回家。」

  「喔,这样啊……」她沉默很久,久到他以为她挂断了,才听她轻轻问道:「其实我一直很想问你,你记不记得……我们以前在美国见过面?」

  他一愣,没想到她会提这个。「不记得,什么时候?」索性装傻。

  「你果然忘了。」她涩然笑道:「我看你好像对我很陌生,就不敢跟你提,怕有人说我在借故搭讪……我很怕那些记者的笔。」她突然改用英语说话,仿佛那能使她比较自在。「如果……如果你现在没有其它的事,能不能来我这里陪我讲讲话?随便讲些以前在美国的事,什么都可以,我 好想听。」

  什么?他一头雾水,搞不懂她到底想干嘛?「你还好吗?」

  「拜托,别拒绝我……」她声音颤抖,下一秒变得哽咽。「我……我真的快不行了……我不喜欢台湾,我想回美国,那边才是我家。在这里我一个朋友也没有,大家都在等着看我出糗,公司的人也嫌我烦。可是我已经很努力了啊……为什么永远不够好?我实在没别人可以说……我想你一定懂的,对不对?」

  不妙!怎么会是这种状况?终于明白她正在崩溃边缘,他连忙将车停在路边,对着话筒试图安抚她:「你冷静点。试着深呼吸,什么都不要想……」

  「可是我一个人好怕!我……我很想死……」她泣不成声。

  「你在哪里?告诉我你的地址。」得到她的地址,他说:「你哪都别去,我现在就去找你。」还能叫她干嘛?这种时候无论叫她做什么好像都不对。

  他切断通话,改朝她家驶去,边急电自己的经纪人,告诉他有紧急事故,要他立刻通知路雪莎的经纪人到她家一趟。

  花了十五分钟到她家,他请楼下的管理员通报,顺利入内,在电梯内,他略感宽心,心想她既能回应对讲机,至少代表意识清醒。

  到她门前按电铃,五声之后,内门打开,路雪莎苍白的脸出现眼前。

  见她没事,他这才放下心来。虽然两人没什么太深交情,至少有工作上的情谊,乍然接到她的求救电话难免担心。

  她默默开门让他进屋,他问道:「你还好吗?」话刚出口,就见到鲜红血滴自她左腕上婉蜒沿掌淌下,沿路地板上点点落红,他遽然变色。

  「你搞什么鬼?!」他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失态大吼。

  「我想死,可是一想到我爸妈就割不深……」她眼泪上涌,失控大哭。

  他飞奔到浴室先拿毛巾压在她伤口上替她止血,再找出医药箱,察看她的伤势,幸好受创不深,不至于有生命危险。

  期间,她抽抽噎噎地说:「其实我说谎……我是怕痛所以割不下去,我根本一点也不坚强,我也不是什么玉女……我从八年级就开始交男友,可是我多的是朋友比我还早的,这又没什么,为什么一定要我假装纯情?为什么?」

  因为那是公司的策略。她早就知道,也同意了不是吗?这句话他当然没说出口,因为现阶段不宜再给她刺激,何况她必也心知肚明,只是在发泄。

  替她的伤口做好紧急处理,他拉她起身。「我送你去医院。」

  她没有抗拒,两人走到门边,一打开门,意外见到一个女人站在门前。

  认出她是路雪莎的经纪人,他松了口气,感谢她来得正是时候。

  她焦急地上前问道:「雪莎,你怎么了?」

  姜颂钦低声道:「她割腕自杀。」

  她倒抽一口气,失声道:「割腕自杀?!」

  「你不用担心,幸好伤口不深,我正要送她去医院。」

  想不到她面色大变,连连摇头。「医院?不行,不能去医院!」

  「你说什么?」他惊诧地不觉扬声,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伸臂把他们推回门内,关门落锁,确定阻绝一切隔墙耳。「这种事传出去怎么得了!我看看……已经止血了,干嘛去医院?只要小心别留疤就好。」

  他强忍怒气,沉声道:「出了这种事当然要去医院!」伤口虽不深,但流了不少血,何况她精神状况明显欠佳,怎能不接受诊断?

  「不行!雪莎的负面新闻已经很多了,最近因为参加公益活动表现得好,好不容易形象回升,不能功亏一篑。」她转向路雪莎,说道:「雪莎,想想你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这种时候怎能出状况?前天你弟不是还从美国打电话回来恭喜你唱片大卖?而且要是上新闻,你在南部的爸妈也会担心,对不对?」

  路雪莎睁圆哭红的双眼,像是被她催眠,又像是这才从梦中醒来,神情慢慢冷却下来,最后缓缓点头,语气坚定地哑声道:「对。」

  她松了口气,露出欣慰的笑容,温柔地拍拍路雪莎的肩膀。「那你先回房休息,我帮你上药。放心,一切都会没事的,天大的事有我顶着。」

  姜颂钦站在原地,完全被晾在一旁,没有插嘴的余地。

  两个女人回到房内。过了一会儿,路雪莎的经纪人走出来,歉然对他说:「对不起,还让你跑一趟。她前阵子一直收到恐吓信,情绪太紧绷,精神不稳定,我才安排她暂时休息几天。你别担心,她没有外表那么脆弱,没事的。」

  见他默然,她叹了口气,很诚恳地说:「也许你觉得我没人性,但我这是在为她着想。她的路没你走得顺,我最清楚她付出多少牺牲多少,所以我必须尽力帮她预防所有不利的情况,希望你可以体谅。」

  所以这是她们之间的默契,他一个外人不该多管,是吗?

  然而当她为了让他跑一趟而道歉时,有没有想过路雪莎根本不信任她这个只会柔性施压的经纪人,才宁愿找他这个不相干的人求救?

  算了,这么鸡婆干嘛!连当事人都认可了她的做法,他何必自讨没趣。

  「那我先走了。」他说,并由她送到门口。

  「今天真是谢谢你了。」她对他一颔首,关上了那个他无权干涉的世界。

  下楼回到车上,他趴在方向盘上,盯着漆黑夜幕,久久不动。

  近乎恶心的郁闷在胸口翻腾不息,使他几欲作呕。

  这样的情绪以往也曾出现,只是从没这么深刻过。

  不完全为路雪莎,或许也为自己。踏入这行以后,身体如同被绑上了控线,很多时候都是不由自主的傀儡。这就是待在这圈子里得有的牺牲,他知道、他明白,然而有时他真的觉得他们这些人不但没有自由,更没有尊严。那种紧急情况之下,被顾虑的不是生命,而是名声——多荒谬!明明连三岁小孩都知道该怎么做,她们却表现得好像那样才是对的。究竟是她们太冷静,还是他不够麻痹?

  要按照剧本演给别人看,逢场作戏,这戏作到后来,取悦了大众,但会不会从此忘记了自己?电视上,海报上,广告上,杂志上,唱片封面上,处处都是自己的身影,有时蓦然回首,却赫然发现每一个竟都陌生。

  他只是由一堆观众内心投射出的理想碎片所拼凑而成的假象。

  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方式,他没有埋怨;只是,此时此刻,他强烈渴望自这片深不见底的冰冷海底探出头来喘一口气,他想飞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有一个了解他的人,可以给予他所渴望的光明与温暖。

  小悦小悦小悦小悦。反复在心中呼唤,他有生以来如此强烈思念一个人。

  想要她用她温柔的声音喊他的名字,想从她口中明白自己是真实存在。

  下一秒,他毫不犹豫地发动引擎踩下油门,再次朝家出发,朝她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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