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他在地上瞧见了一排细细足印,便跟着足印走,最后来到一处搭着遮顶的墓穴前,墓穴里头有具尚未掩上土的棺木,而那排足印,正是到此为止。
胆子真大!为了要赢,连棺材都敢爬进去躲?
是以为他年纪小,肯定会因为害怕而不敢掀棺检查吗?
可笑!现在除了输外他什么都不怕。
乐无欢滑下墓穴,用力掀开棺盖,却在下一瞬间瞪大双眼,双腿一软踉跄跌倒。
被吓得跌倒是因为他看见了个和尚躺在棺木里,除了和尚外里头再无旁人。
怎么会这样?
那排脚印明明就到墓穴前为止,但躺在棺木里的,却是个无论身材、面容、装扮等等都是全然不一样的死和尚?!
思绪紊乱,他连自己是怎么爬出墓穴的都不知道,只是惶惶惑惑得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寻找。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毫无所获的乐无欢照例听见一串银铃灿笑,由身后响了起来。
「叮叮叮!当当当!你又输了!」
乐无欢懊恼的转身,看见那个不知究竟是躲在哪里,居然还能看来神清气爽的少女,虽是满怀无法置信,但他不得不甘拜下风。
「刚刚妳……究竟是躲在哪儿?」他问话的语气头一回有些泄气了。
「不告诉你!谁让你刚刚死不认输,硬要送宝给我?」
少女朝他伸出小手,看着乐无欢面如死灰地取出那块玉,搁在她掌心里。
「谢啦!小鬼,天黑了快回家吧。」
她将宝玉收进怀里,扔下话就想走,像是怕这不认输的小鬼,还要再战一局。
「等一下!」乐无欢出声喊住她,不是想赖帐而是觉得不妥,「那块玉妳能不能还我?」
「当然不能!」少女双手扠腰,凶巴巴的瞪着他,没好气的说:「输了就是输了,你没读过书,没听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吗?赌局也是这样的。」
「但那块玉……」乐无欢咬唇,神情有些不安,但碍于天生傲骨不想求人,他也只能提出一个要求,「要不,咱们再玩一局。」
「你还有什么能赌的?」
「我还有一条命!」如果她肯,他甚至愿意以命来换回那块玉。
少女闻言捧腹大笑,「只可惜姊姊我呢,对一条小鬼的命毫无兴趣。小鬼,现在知道不服输,知道沉溺于赌博有多可怕了吧?我还有事要赶着出城,别当个不服输的小鬼。」
「那妳什么时候会再回城里?会再上市集?」那个他遇上她的地方。
「不一定。」
「那妳记得要再来找我,乐府在开封城里不难找。」
「找你干嘛?」
「给我个机会赢回我的宝玉。」
「嗯嗯,好吧。」少女随口敷衍,压根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是急着想脱身罢了。
「妳还没告诉我,妳叫什么。」
「我叫铃铛!」
好,铃铛,他记住了。
第一章
白日天青休说鬼,鬼仍有趣更奇哉;
要知形状难堪处,我被揶揄半世来?
肥瘦短长群眼见,与人踵接更肩摩;
请君试说阎浮界,到底人多是鬼多!
──吴照.【百鬼图题诗】
噩梦!
乐无欢赫然坐起身,一身雪白中衣因作梦沁出的冷汗而微湿了。
又是这个可怕的噩梦!
这个缠绕了他二十年的噩梦!
这个他每回都得费神在梦里到处找人,却是一无所获,只能任由那伴随着银铃笑声的女嗓,不断地向他使坏挑衅──
叮叮叮!当当当!你又输了!你又输了!你──又──输──了……
妳躲在哪里?
我──不──告──诉──你!
可恶!
乐无欢用力甩头跳下床,先套上外衫,再走到仆人为他备妥的一盆清水前,大动作地掬水泼面。
水珠四溅,但他却丝毫不在意,只是一意地想要求个清醒。
好半晌后,他才终于停下动作,拿起巾帕拭面,然后对着铜镜冷冷开骂。
骂谁?当然是骂他自己。
「乐无欢!你今年二十七而非七岁!你曾率众闯入猛虎寨,剿平贼患,也曾单剑赴会鹰山六枭、黄河双鬼,打得那些枭雄俯首认罪,甚至还曾让点苍派的掌门人当众求师,你的本领早已被世人肯定了,但为什么你就是摆脱不掉那个噩梦?」
问归问,骂归骂,但他其实心知肚明原因何在。
可明明清楚明白却就是放不开?这才是最叫人懊恼生气的地方。
之所以无法淡忘那件往事,甚至三不五时作噩梦,生平头一回尝到挫败滋味是原因之一,他甚至丢人的输光身上所有家当。
另一个让他放不下的原因,则是他输掉了爷爷的宝玉,据说那块宝玉就是「七魂之魄」的「散殃」。
原先他并不知晓那块玉有多么珍贵,只是在爷爷书房的夹层格里看到,觉得很漂亮,所以偷偷拿出来把玩欣赏,原想在隔日就会放回原处,却没料到会让他给赌输掉了。
乐无欢知道这件事情不能全怪别人,若非他自视过高,不肯认输,又怎会失去爷爷的宝玉?
虽然事后他跪着向爷爷认错,爷爷也笑着说没关系,还说身外物没了就算了,最重要的是看见他没事就好。
至于爹娘、叔婶及堂弟们也都没人说他不是,只是用眼神表达着惋惜及惊讶,惋惜宝物不见了,惊讶他这从不曾出错的圣人竟成了个……家贼!
那样的惊讶与惋惜烫进他心底,比身体上受了责罚还要更令他受不了。
是的,没人出声责怪他,但这却更让他痛恨自己。
在向爷爷认错的同时,他还做出保证,说是定要将那块宝玉追回来还给爷爷,只是他的保证却无法再找人兑现了。
他爷爷在他十五岁时因病过世了。
而那叫铃铛的少女,他再也不曾见过,她没来找他,像是根本就忘了约定一样。
但怪的是,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这二十年里,他除了常会在寤寐间见到她外,就连在日时,也曾有过几回彷佛感觉到她在暗处偷窥,甚至是听见她的笑声。
那些想来都是他的错觉,因为他从没一回能成功地揪出偷窥者,即便他的武功随着年龄增长,而到了世人所认定的高手之位。
找不到她,追不回失物,或许就是这样,那无了失主能再归还失物的内疚,像个秤砣似地压在他心口上,害得他这二十年来重复作着那个噩梦。
爷爷是了解他的,临终前当着众人的面,说要将「散殃」传继给他。
可就算爷爷已经表明了原谅他,并将那块玉传给他,物主是他,任谁也无权再说闲话,但乐无欢还是觉得难堪。
这二十年来他经常跑到市集,也习惯捉了人就问,无非是想找出那名叫铃铛的小姑娘……
不!事过二十年,当年的小姑娘早已是个老姑娘了,可就如同当年两人玩过的游戏一样,他找不到她,无论如何也找不到。
就在他沉浸在自己思绪里,门上传来轻叩声,乐无欢收起懊悔自厌的情绪,神情又恢复倨漠疏离。
「进来。」不但面冷,他向来是连话都不愿多说的。
门扉缓缓开启,走进来的是温柔对他笑着的枫月明,她是与他父亲有着结拜兄弟交情,「飒枫堡」堡主枫万里的长女。
枫月明今年十八岁,算得上是由他看着长大,生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无欢哥。」她偏侧螓首微笑,柔柔出声唤他。
枫月明虽是出身以拳脚功夫出了名的飒枫堡,打小也习武,却没有一般习武女子惯有的粗莽或豪气,她说话时细声细气,待人接物温柔体贴,擅琴、会舞、好文,还有一点,她喜欢对着乐无欢微笑。
枫月明喜欢乐无欢,或者该说是她崇拜乐无欢,这早已是两家人不言而喻、心知肚明的事实。
她之所以会崇拜他,是因为她才不过九岁的稚龄时,十八岁的乐无欢就已摆脱了父祖的阴影,在江湖上树立下了属于他自己的万子了。
「少年英雄乐无欢」,正是年轻一辈的武林人士既景仰又将他视作标竿,想要超越击败的代表性人物。
甚至那场将在半年后举行的清华山武林大会,武林中有过半的人,都押了乐无欢肯定会赢,荣登武林盟主宝座。
「美人爱英雄」乃千古不变的定理,所以她会喜欢他,该是不难被理解的吧?
「月明,妳来了。」
面对那张过热的笑脸,乐无欢只是淡淡的开口,脸上漠然不改。
「是呀,我和我爹、二妹已来了好一阵了,不单是我们,大厅里人山人海,一早就挤满了上门来道喜的人潮,待会儿就要移阵到天香楼用膳了。」
「道喜?」看得出乐无欢对于那些上门来的人兴趣不大,「是来瞧热闹的吧。」
「就算人家只是来瞧热闹,也得先有热闹可瞧吧?若换了是咱们飒枫堡,可还没这等风光热闹呢!妳说对不呀?大姊!」
笑嘻嘻地跳进房里抢话的是枫月明的二妹枫月澄,只见她伸手环抱着姊姊肩头,偏着头对乐无欢打了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