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最爱骄傲地跟人说:“以后我要自己开个剧团,演我儿子写的剧本。”
为了让儿子有丰富的人生经验,他常藉工作之便带他四处走,有一年还住在山里接触大自然,父子俩每天都得花好几小时通车。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儿子终于受不了了,开口抗议,他们才不再像游牧民族,有时早上在台北,晚上不知在台湾的哪里,睡觉的地方也很少在同一地方。
后来,他无意间结识了一个跟他一样狂热的人,两人越谈越投契,简直是相见恨晚,很快便决定合资创办一个剧团。他一口气把这几年来的积蓄全拿出来,不够的到处去借,什么都办妥了就等开张,对方却卷款跑了。
那一年,他儿子——也就是高悟森,正就读国三。
“糟糕耶,那个人好像跑了……而且连钱也带跑了,怎么办?”高悟森还记得听到这番话的当时,自己正在写数学习题,且正好是个答案“无解”的题目。
不知是幸或不幸,对于这样一个精于制造波澜的爸爸,他渐渐学会无动于衷。
在记忆片段里,他似乎不曾怨恨过爸爸,即使自己曾遭他忽视许久。
因为那段日子,爸爸总在夜里看着妈妈的照片看到失神、看到流泪,眼中什么也容不下,就算面对镜子,恐怕也看不到他自己。
为了偿还那一大屁股债,他没升高中,自愿休学一年,在爸爸认识的一个剧团行政总监兼编剧身边当专职的私人助理。父子俩过了好长一段苦哈哈的穷日子,后来他一路半工半读直到上了大学,家境才逐渐好转。
他读大学的最后一年,爸爸租了间小房子,在门口挂上“悟森工坊”的招牌,拍拍他的肩,笑咪咪地说:“儿子唷,这就是我们的新起点。”
这就是“悟森工坊”和高悟森的故事。
而仅从王叔口中得知片面资讯,这戏剧化的人生已足够使陶菲菲惊愕得嘴巴久久合不起来。“这些……全都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可是从高老大学时代就认识他的老友,可说是看着高少从小长大的,在高老失心疯的那段日子还曾照顾过他呢。你还想知道什么,尽管问!”话中的“高老”指的是高父。
“他……他……”想问的不少,但都不知让怎么出口,最后问出的是没啥意义的一个:“他真的在山上住过?”
“是啊。”王叔悠闲地喝一口茶。“有一次高少还被毒蛇咬伤,差点送命……那时他几岁?唔,好像才十一岁还是十二岁?”
她目瞪口呆,发不出声音。年纪轻轻就在鬼门关前走过一趟,这种人生经验不叫丰富,该叫悲惨吧?!
“那……那……他们就是从这里重新开始的?”她环顾四周。
王叔摇头。“当然不是现在这个地方。我想应该就只比这房间稍大一点吧。”他伸手前后左右比划一下。“不过高老待人热诚,朋友多、人脉广,大家都肯帮他壮声势,现在团里几个资深老演员都是他当时找来的;加上几个知名编剧都跨刀为剧团写过几部剧本,名声慢慢打起来之后,高少的创作才能顺势推出。”
“那现在在筹备的短剧也是他写的?”
“不,是另一个跟我们合作很久的老编剧。高少主要是写相声。”王叔像是想到什么似而哈哈一笑。“话说回来,当初第一次看他写的剧本我可是吓得差点摔下椅子,怎么也想不到他写的居然会是相声!”
她不禁猛点头以示同意,好奇问道:“你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写相声吗?”
“我有问过他这个问题。”他摸摸下巴。“他说:因为我喜欢相声。”
她噗哧一笑。嗯……很正当的理由。“我也喜欢相声。”因为能令观赏的人快乐……这或许也是他喜欢的原因吧?唉,他的人生究竟该说是精采抑或惨澹呢?
“大家都喜欢相声。”王叔不知怎么的感到有点得意。“这几年我们陆续吸收了几个相声创作者,剧团的定位就渐渐变成了以相声为主……其实一年最多也就演个一两部啦。大概是两年前,高老见一切上了轨道,就把剧团的所有权转让给高少,出国流浪去追寻戏剧精华了。怎么样,真的很像个传奇人物吧?”
根本是个没责任感兼行事无脑的不及格父亲才对吧?!她按捺着,不好在他面前发作,又不想附和,顾左右而言其它:“对了,这次的短剧是什么性质的啊?”
不料这问题竟使王叔叹了口气。“老实说现在景气不好,大家又爱往电影院跑,这短剧的艺术性质高,年轻人不会有兴趣,观众年龄大概都跟我差不多。每年例行上演一次这类短剧,主要也是为了回馈这么多年来一直支持我们到现在的熟客。”
“喔!所以最近来参观拜访的那几位老先生、老太太也是?”她恍然大悟。
“对,他们都跟我很熟,每年都会带一大家子来捧场。”他神色有点无奈。“可惜还是不够,每次都亏本,对剧团实在满伤的。”
他虽非负责人,剧团的实际管事主要还是落在他这经理身上。由于本科学商,他对财务更是精打细算,即使亏损没太严重,这时还是忍不住小小抱怨一下。
“这样啊……”她喃喃应了声,心想果然各行各业都有难处。
王叔很快恢复轻快的心情,微笑道:“怎么样?趁高少还没回来,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赶快问。不过别担心,他背景很纯洁,结婚没问题啦!”
咦!“我、我没担心那个啦!”她脸色爆红,扭捏地连连摆手。什么结婚啊,他们还没到那个程度啦……心里这样想,嘴巴却不由自主咧得好开。
今天来剧团找他果然不虚此行,与王叔的一番闲聊使她对他以及他的工作了解得更深入,嘿嘿……身为他女朋友,当然要以行动来支持他的事业啦!
脑袋转了几转,她面露笑意,心中已有主意。
第9章(1)
最近到“悟森工坊”拜访的老客人都受到非常周到的招待。
有位面生的年轻小姐,一会儿搬椅子、一会儿倒茶、一会儿端点心,行动迅速确实,给人感觉精力充沛。
“哎呀,这位小姐,你是新进的团员吗?”
“呵呵,不是不是,我是来客串的。”
“你别一直忙来忙去,休息一下,坐下来一起聊聊啊。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陶菲菲。”
“菲菲?这名字很可爱,很适合你呢。”
聊到后来,老人家们见她笑容甜美可亲,越看越喜欢,有时就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我儿子年纪跟你差不多,现在还是单身,能不能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她会笑着摇摇头,回答:“对不起,我有男朋友了。”
今天,又有同样的问答发生。老实说,这样的情形无论来几次她都不厌其烦,比较麻烦的是要设法压抑濒临满溢的虚荣心。
面前的访客有三位,一对银发夫妇,另一位是落单的男子。
陶菲菲下班后来找高悟森,路经会客室见到有人,因为知道大家现在想必都在忙而抽不开身,便跟之前几次一样主动开始招呼他们。
当中的那对夫妇很热情地跟她攀谈,落单的男人则低垂着头似在假寐,他戴着顶鸭舌帽,长相看不清楚,只看得出他留有落腮胡,年纪应该也不轻。
那位太太得知她有男友,感叹道:“真是太可惜了,多希望你是我的准媳妇。”
陶菲菲附和:“我也希望你是我男朋友的妈妈。”
“怎么,他妈妈跟你处不好啊?”
“那倒没有。他妈妈很早就过世了,只是他爸爸……唉!”她一想起来,忍不住要抱不平:“他爸根本就是个神经病,居然让他吃那么多苦、经历那么多风浪,搞得他未老先衰麻木不仁,年纪轻轻就比入定老僧还心如止水。”害她这个女朋友当得这么辛苦。
“真的啊?”她愤慨的语气使对方有点惊讶。
“真的!”她用力点头,还没数落更多,会客室的门开了。
“咦!菲菲你来了。”来人见到她,面露微笑。“又要你帮忙招呼客人。”
“王叔,”她站起身来,笑容可掬。“应该的啦!”
王叔笑着对她一颔首,看向在场的客人。“陈先生、陈太太,好久不见了!”目光一偏,打量剩下一人,有些怔愣。“这位是……”
“哈!认不出我了吗?”那人蓦地出声,声音出奇宏亮,蕴满笑意。
王叔显然认出那声音,先是大吃一惊,呆了几秒之后大喜过望,抢到门口拉开门,朝正在外头走廊上跟人议事的高悟森大喊:“高少!高少!快来!”
片刻后,高悟森出现门边,问道:“什么事?”
王叔笑指指那人。“看看谁来了!”
此时,那人站起身,总算摘下头上的鸭舌帽,露出一张略带皱纹的黝黑笑脸,挥挥手,中气十足地喊:“哈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