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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呜。

  怪异的哽咽声让穆无疾睁开眸子,却看见她捂住口鼻,眼角有泪。

  “你哭了?”

  “我也不想的。你、你就不能说得高兴一点吗?”她胡乱挥舞小巧柔荑,拿袖子抹泪,嗓音哽抖还不忘怪罪怪罪他,也不管自己提出了一个多无理的要求。她吸吸鼻,“我一半遗传到我爹的心狠手辣,一半遗传到我娘毫无节制的心软……像现在,我明明觉得听到你说心脏像被人揪烂那种痛让我非常高兴,想到我将会亲手治好它,我就爽快得想笑、兴奋得想转圈圈跳舞,但是眼泪就是关不住……等一下,我马上就哭完了……”呜呜。

  她也不想这样,全怪她的爹娘,个性天差地别,害她这个女儿搞得像性格分裂,时而见人重病就莫名喜悦,时而又边治病边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她可以面不改色将屠夫失手剁下的手指一针一针缝接回去,也可以哭得比病人更惨烈地替跌伤膝盖的小顽童涂抹药膏。

  “我还以为你是心疼。”现在看来似乎是他自做多情。

  果不其然,她听见他这么说时马上抬头看他,彷佛他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心疼?我知道在胸口碎大石会让心窝口痛上很久很久啦,不过其他的心会揪揪疼啦、或是心会因为一个人、一句话而疼痛,对我来说根本就是无法想像的事。”方才哭得满脸眼泪的她,此时已经完全不见半分蹙窘,只剩鼻头被拧得红通通的颜色还在。

  她有时呜呜在哭,哭些什么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她一点也不难过、一点也不感同身受、一点也不鼻酸,但仍会哭到连她都嫌弃自己的一场胡涂。为什么呢?她不知道,问过爹娘,他们也不知道,对她来说,眼泪不是高兴或是悲伤时的产物,它就与汗水无异,溢出来时除了是身体自然功能外,并不包含其他太多的意义。

  所以,刚刚只是听见他在陈述旧疾发作起来的痛时,那没有意义的泪水又滚滚滴落,如此而已。

  “医者不都该有悲天悯人的慈心吗?”

  “抱歉,我家正好就有一个不悲天也不悯人,却偏偏一身本领高得吓人的坏医者。”她耳濡目染之下,也跟著成为另一个不怎么悲天更不怎么悯人的坏医者。

  “如果不悲悯病人,又怎么会尽力救人呢?”

  “可能只是觉得救活一个人还满……”她低著脸,状似沉吟,想了好久才扬起螓首,对他露出突然顿悟的笑,“有趣的。”

  “有趣?”

  “嗯,有趣。”她用力颔首,点得更坚定,泪水洗涤过的眼神也更亮了,“我觉得和那些疑难杂症对抗很有趣、很有成就感,看到病人脸上的痛苦减轻,我很快乐。”

  这些,在他眼里就是慈悲,虽然她似乎不这么认为。

  “那么,看来我会是你短期内最大的乐趣。”

  “嗯。你可千万不要让我觉得无趣哪。”别在她还没享受太多乐趣之前就两腿一伸,这样她就亏本亏大了。

  穆无疾让她逗笑了,“我会尽量让你高兴久一点。”

  这是第一次,他觉得努力求生,对抗病魔,忍耐疼痛——

  是件会让他甘之如饴的事。

  第二章

  一连数日,她总是跟在穆无疾身边,几乎寸步不离。

  有几回他在专心批著奏折,她会悄悄捉住他没在忙碌的左手帮他诊脉,再塞给他几颗黑褐小丸子要他当零嘴嚼。

  她撤掉所有他在喝的药汤,重新替他开方子——味道比他先前喝的都更苦涩。

  他的三餐也由她全权操刀,在膳食间加入对他有益的草药——只是他很确定她一定自己没试尝过味道。或许草药有助他的病情,但完全不搭轧的味道五味杂陈,很难下咽,让他有种三餐也以苦药果腹的错觉。

  像现在,她炖了半只鸡给他加补,心意是颇令人动容,但……那只鸡变成深墨绿色又是怎么回事?

  “这汤对你很好,喝光它。”她下达命令,然后眼巴巴要看他喝得一滴不剩。

  他是个合作的病患,从不违抗大夫的命令,只好捏鼻灌下。

  “鸡肉也吃一吃吧,看它的色泽应该不错吃。”别浪费食物。

  穆无疾露出惊讶的眼神看著她一脸自信——这小大夫该、该不会有眼疾吧?这只鸡的色泽看起来就知道它的滋味一定很难入喉,他甚至怀疑这只鸡是身中剧毒死的!

  “快吃呀。”她努努颚,催促著他。

  “皇甫大夫,你自己有先尝尝汤的味道吗?”

  “不用尝呀,我用看的就知道自己炖出一锅好鸡。”嘿,很骄傲。

  他可以笃定一件事。她那对漂亮的大眼睛只是镶在小脸蛋上的装饰品……

  “你要不要用嘴尝看看?”用看的不准。

  “我尝又没有用,它治病的对象是你不是我。”她自己则是品尝著小婢送来的甜糕,一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样。

  “我觉得你该试试。”他撕了一片鸡肉递给她,笑容像央求,却又不容人拒绝。

  “没病的人吃这肉是浪费。”她咕哝,但看出他很坚持,她只好接过鸡肉塞进嘴里,咀嚼几口,吞咽。

  “怎样?”他问。

  “什么怎样?”她反问,一双圆圆大眼写著不解。

  “滋味。”

  “不赖呀。”她摇头晃脑,继续攻击盘里的甜糕。

  原来……她不只眼睛有问题,连味觉也异于常人吗?

  “你不觉得……苦得有些离谱?”

  她瞟他一眼,“你再罗唆我就撑开你的嘴将它塞进去——”

  穆无疾被她这么一威胁哪还敢多嘴,如果最后下场都是必须将鸡啃得干净,他情愿自己来,也不希望她助这一臂之力。

  唔……可能是错觉,他觉得才吃几口鸡肉,舌头已经麻痹到尝不到味道了。

  “事实上,我吃不出食物的味道,这个甜糕或是那个鸡肉,吃在我嘴里一点滋味也没有。”她托著腮帮子,带点意兴阑珊地说。

  说话的同时,她又塞了甜糕到嘴里,好似她有多喜欢那盘糕点,一点也不像她此时说的丧失味觉。

  见他一脸惊讶不信,她扯扯嘴角,但不是在笑。“就算我替你煮药膳时,尝再多回的味道,我也煮不出可口的食物。”

  “但你看起来很像——”

  “很像在享受美食,是不?”她还顺势吮吮指,彷佛多意犹未尽。

  “嗯。”光看她吃,就感觉自己也饿了。

  “这叫演戏,尽量把自己演成一个正常人。除了因为肚子饿不得已必须吃东西外,我也会假装自己很贪吃,但吃这种糕点和嚼干草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那么你又为何告诉我这件事?”

  “可能我觉得你不会嘲笑我吧。”她与他相视好半晌,自己露出困惑的神情,“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件事——说真的,我很介意被人知道我吃不出食物味道这事儿,我讨厌被人当异类看,但我认为……你不会用异样眼光看我。”

  认识他的日子光用五根指头就能数清还有剩,可是他是个让人很安心的人,他给她的感觉就像他身上那袭白净的衣裳,柔和又明亮、简单又朴实,她几乎是直觉地信任他,这个男人,让她不会产生建构起高墙来阻隔他的心情。

  “你怎么会这样?”他指的是味觉丧失。

  提到这个她就满肚子委屈及不满——

  “还不是我爹害的!明知道他自己身上有毒,还不懂禁欲地和我娘卿卿我我,也不考虑考虑后果严重性,结果他纵欲享乐享得爽哈哈,苦到的却是我和我弟!你看我——长成半大不小被笑像个小女孩也就算了,舌头也不灵光,我弟则是高得都快顶到屋梁,偏偏是个瞎子。”生完了她,两夫妻不信邪又努力生了她弟,最后终于认命,不敢再荼毒子孙。

  “你没办法治好自己吗?”

  她耸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反而让他觉得苦涩。“我认识不少御医,请他们来替你看看?”

  “喂,这对我是羞辱哦。”她就是大夫,还用得著让别人来治吗?她都没办法的病,别人就比她行比她高竿吗?哼!

  “说不定有些病症他们学有专攻。”

  “他们要是这么厉害,为啥治不好你呀?”她斜眼瞪他。

  “我这种一出世就带来的宿疾……”呀,她也是一出世就这样,两人几乎算是一样。若说御医不能治愈他,又有什么说服力让她相信御医有能力治好她?

  “哼哼,知道要闭嘴了吧。”

  她正要再咬一口甜糕,他却伸手阻止她。

  “如果不想吃,就不用勉强自己吃。反正只有你我二人,不用演戏,松懈一下也无妨。”穆无疾娓娓缓道。

  她小嘴还微微张著,拿在半空中的甜糕就这么被他拿走,放回盘里,过了良久才记得自己仍维持住的蠢样,赶紧合上嘴,在他的浅笑注视下,窘迫地低著脸。

  竟然被他看穿她的心思了!她还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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