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周群方的木船也全部泡在水里时,段微澜浮在水面上,努力抱著一块石头,冷冷看著周群方,只见他挣扎著想把头露出水面呼吸,却又总被汹涌的江水没入水中,要不是他死命抓住一块石头不放,想必老早就沉入水底不知所踪了。
这是耐力和体力的较量,谁也不知道要坚持多久才会有船经过,而她已经筋疲力尽,却依旧享受地欣赏著周群方的狼狈和恐惧。
此生的她没什么好留恋的,反正娘亲见到她也只会嘲弄她,搞不好还会杀了她去换赏金,临死前能拉这么多人同行,也算是够本了。
不知在水里泡了多久,恍惚间,她似乎看到满天晚霞,还有东伯男那张俊美的脸,他用忧郁的眼神凝视她,而且忧郁得很深情,那种深情的模样就像他常说的自己一样,是个满身伤痕的百恨公子。
*
身体很痛,胃很酸,段微澜闭著眼睛不舒服的挣扎著,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有次被街上小孩丢进水缸里的经验。
那些小孩在红边学著大人们喊,“野种,婊子……”
水缸很深,她在里面苦苦的挣扎,直到最后疲惫的放弃,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结束这恶梦般的一生。但她终究没死成,是邻居大娘救了她,那双慈爱的手一下一下把水从她腹中推出,就像现在这样。
太好了,她终于找到温暖了!她霎时放心的沉入无止境的黑暗中,那双温暖的手轻轻把她抱起,并为她驱赶体内的寒气。
温暖而舒适的梦延续著,梦里的小女孩站在小山坡上,头上戴著各种颜色的小花,看著江水甜甜一笑,阳光也暖暖的。
很暖,很暖……
段微澜缓缓睁开双眼,映入眼中的是一张中年妇人的脸,正好和梦里的情节重叠,让她一时以为自己回到了多年以前。
“你……”嗓子痛得让她直皱眉头,四肢传来的酸疼也让她知晓自己浑身无一不痛。“我……”
“别你啊我的了,乖乖躺在那别动。”
中年妇人像是在跟谁赌气似的瞪她一眼,一个转身又坐回凳子上。
她这才仔细打量自己身处的地方,这是一间雅致干净的屋子,但从屋内的陈设来看,并不像是女人住的。窗外漆黑一片,黑暗中传来奇怪的声音,她疑惑看著中年妇人,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再仔细一瞧。居然是钱夫人!
段微澜猛地一惊,被子上淡淡的玫瑰香味,让她忍不住坐直身体,这是……东伯男的味道!连忙再看身上,自己的衣服已被换过。为什么她每次遇到危险,东伯男都会那么凑巧出现?
“你在乱想什么?”钱夫人喝了口茶,口气酸酸地问道:“才刚清醒,就那么忙?”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她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钱夫人挑了下眉,风韵犹存的脸上尽是挑衅。
她闻言冷笑道:“你不说也没关系,只要知道我绝对不会跟你抢就可以了。”
钱夫人本来充满醋意的表情慢慢消失了,迳自沉默喝著茶,一会后忽然悠悠念出一首诗,“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那一瞬间,段微澜明白了。钱夫人是有情的,只是她和东伯男的距离……相隔太远了。
“他对每个女人都很好,他说女人生下来就是该被宠的,但我知道他心中一直有个不能忘记的女人,所以我从来不怨,只要能偶尔和他诉苦就够了。可是,那个代替他心中位置的女人出现了,我只是没想到这一天居然会来得这么快?”
代替他心中位置的女人?笑话!那个东伯男心里也会有女人?
她不屑地正要开口讥刺,却又在看到钱夫人的表情时愣住,直勾勾看著她虽然美丽却已然苍老的脸,心中不禁充满了同情。
女人,总是追求著一份不可能的幸福,一如她妄想能清清白白地抛弃过去的身分,或如钱夫人,人到暮年才真正明白什么是爱情。
房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绚烂身影走了进来,脸上漾著极为谄媚的笑容。
“微澜妹妹,你醒了,快来尝尝钱夫人帮你准备的补品。”
段微澜怔怔地看著他手里的汤盅,又瞧了瞧钱夫人。
只见钱夫人神色一转,掩口嗔道:“东郎,你真是没良心,那分明是我吩咐下人为你炖的人参鸡汤,你倒好意思借花献佛。”
那模样分明就是对情人撒娇的口吻,但段微澜却丝毫感觉不到肉麻,因为她知道,那不过是一个女人在寂寞中唯一的安慰,绝望却无悔。
东伯男把鸡汤放在桌上,笑嘻嘻的甩了甩长发。
“钱姊姊真是刀子嘴、豆腐心,明明是你说微澜妹妹喝了满肚子的水,还不如喝一肚子鸡汤的好,这鸡汤明的是给我,暗里还不是要我给微澜妹妹的吗?我哪敢私吞!”
钱夫人爱娇的看了他一眼,忽然起身道:“罢了,你都这么捧我了,我还是识相点,给你们小俩口独处吧!”
看到她落寞的背影,段微澜连忙开口解释,“夫人你误会了,我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啊!
“钱姊姊慢走。”东伯男立即打断她的话,上前殷勤的送钱夫人出去。
钱夫人回首嫣然一笑,随即消失在门口。
段微澜怔怔看著门口,忍不住厉声向站在门口无语的东伯男质问:“你为什么不告诉她,其实我们什么关系也没有。”
他一脸平静的转过身来,一反平日的嘻皮笑脸,“难道你要我亲口告诉她,我和她之间绝无可能?”
她顿时哑口无言,有些事情自己领悟还能接受,可一旦被人说破,自尊心就会承受不了的崩溃,而在这朦胧暧昧之间,活著是钱夫人仅剩的快乐了。
东伯男此时又忽然面色一改,上前坐在床沿,一脸哀怨地说:“微澜妹妹真是狠心,当面就把我推给别人,难道不知道我会伤心吗?”
她一时不察任他拉著自己的手,并未像往常一样奋力甩开,等回过神来,也只是看著两人交叠的手淡淡一笑。
“你为什么要救我?”如果她就这么死去,至少也无怨无悔,可是继续这样活著,只会背负更多的情、更多的债。
不料他竟一脸诧异,“难道微澜妹妹当时是在玩水,渴了顺便去喝水的吗?”好奇怪的嗜好啊!
他说话,总是有气死人的本领,她火气微冒地瞪著他。
东伯男却视而不见她脸上显而易见的怒气,继续偷偷揉著她的小手,“一定是喝太多水了,所以顺便打个盹睡觉,再顺便找阎王爷喝茶……”
段微澜气得一把打掉他的手,不耐烦的喝道:“你就不能正经点儿!”
他慢条斯理的整了整衣服,并以更慢的速度顺了顺散发,在她杀气腾腾的眼光中,慢吞吞的回答,“我也不想救你,可是谁叫老天爷偏偏把你送到我面前,害我不想理你都不行。”
“那你可以当作没看见啊,我又没求你!”她恼怒地别过脸。他话中的无可奈何,听起来真是刺耳。
他对她的反应只是嘻嘻一笑,“可我管不了自己不去看你理你啊!”
她倏地一怔。这话的意思是……她的脸有些红,却依然嘴硬,“明明是你每次都故意找我麻烦。”
东伯男叹了口气,有些哀怨的低语,“我可是以忧郁的眼神和绝代的风度,以及渊博的才华而闻名天下的百恨公子,但最近这些天,唉!倘若被我那些小心肝们知道了,一定会心疼死的。”
她听了不禁面色一沉,脑中猛地浮现那句“他对每个女人都很好”的话。
不知为何,她心头竟有闷闷涩涩的感觉,甚至有点生气,仿佛是吃醋的那种不悦?沉默许久后才闷闷道:“你大可不必这样的,你还是去找那些女人吧!”
东伯男有些疑惑地眨眨眼,神情很是无辜,“什么女人?”
在他目光的注视下感到有些狼狈,于是她有些赌气的别过脸去,“你的小心肝们,就像是花钱养你的钱夫人啊!”
听完她的话,他脸上仿佛遭受了天大的侮辱,拿出一把用孔雀尾做的超大彩色扇子猛扇,还忿忿不平地喊冤,“谁说我是靠女人养的?我可是个很有钱的有钱人耶!”
段微澜怀疑的看著他。打死她也不相信他很有钱,毕竟和他相处的这些日子,从没见他身上有过银子。
他被她气得猛甩自己的刘海,忍不住在屋子里换了无数个绝妙姿势,最后才一脸正经地看著她,“如果微澜妹妹不相信,那么过些日子等你好了,我再带你去看我怎么赚银子。”
看著他气急败坏的模样,她只是敷衍地笑了笑,心情不由自主的又开始沉了下去。他总是有办法让自己的心思被他牵著走,他会不会赚钱又如何?现在根本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该思索的是那些因她而死的人……心里突然感到一阵窒息。等明日消息传开后,只怕又有人要把罪名安在她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