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叫福全调别的丫头来伺候冠带,但这个念头刚一浮起,就立刻打消了。
洗过脸之后,素心服侍他穿上朝服,然后帮他打辫子。
她的动作很轻很轻,却又仔细俐落不含糊。随着她编发辫的动作,一缕蘅芜薜萝之类的幽淡香气,飘荡在他的鼻息之间,令他感到心神清爽。
宸瑑向来注重修饰,对于衣服饰物很有品味。他喜爱自己调制香料,对于香气的辨别也很灵敏,可是此刻他竟分不出她身上的气息究竟是什么。
辫子打完了,宸瑑起身掸掸衣襬。
「路上小心。」她随口说道。
极自然的一句话,宸瑑听在耳里却有极异样的感觉。
二十四年来,他从未听过有人以这样近似关怀的口吻对他说话,从来没有。
生为皇子,他一出生就得跟自己的母妃隔离,由大批的保母奶妈伺候长大。由于主奴的关系,那些保母奶妈虽然跟他日夜亲近,但在态度上却不得不恭敬。
他从小到大所听到的话,不是恭敬疏离的客套,就是言不由衷的阿谀谄媚。难得听到有人关怀他,就算只是顺口的一句话,他心里也觉得万分感动。
不过对于情感的表露,他控制得很好,所以他只淡淡地对素心点点头,就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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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心。」
素心跪在井边清洗宸瑑的衣物,背后忽然有人唤她。
她没有回头,却知道对方是谁。
「花容姊,有事吗?」
来人是那天跟上官素心一起被送进贝勒府的婢女——欧阳花容。
欧阳花容走到她身后站定。
「没想到妳会被分派到宸瑑贝勒的睡房,这是大好机会……」
「花容姊,隔墙有耳。」素心继续舂打衣物,头也不抬地打断她的话。
「放心吧,我来的时候已经看过,四下无人。」
素心沉默不语,欧阳花容接着说道:「连天也帮我们,妳分派到宸瑑贝勒身边,要下手就更容易了。」
素心停顿了一下捣衣的动作。「这件事不宜操之过急。我们初来乍到,如果贸然下手,别人一定先对我们起疑心。」
「这是当然。我只是想告诉妳,有好机会就下手。这是我们第一次替王爷办事,别让他失望。」
「我知道。」素心觉得欧阳花容有些躁进,但却不愿多说什么。
她和欧阳花容都是肃亲王派来刺杀宸瑑贝勒的刺客。
肃亲王要她们伪装下人混进来见机行事,但因为肃亲王和宸瑑贝勒素来不和,怕宸瑑贝勒起疑心,所以托宁郡王以他的名义转送。
送进贝勒府的那五名女子,有三名是宁郡王自己精挑细选出来的,只有她和欧阳花容是肃亲王府的人。
她是肃亲王的义女。
当日她告诉宸瑑她的身世,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她确实是罪犯之女没错,但她父亲当年所受的刑罚并不仅是充军而已,而是满门抄斩。
行刑的时候,她只有十岁,免于处斩,但他们家也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她在午门外哀泣,路过的肃亲王发现她,怜她孤苦,收养了她。
肃亲王为她请了许多师父,这些师父不教她琴棋书画,而是教她怎么舞刀弄剑,怎么杀人。
她不喜欢兵器,也曾经哭着不学,下场是被师父又打又骂,罚不准吃饭,直到她说不出「不学」两个字。
恶鬼似的训练方式,再加上她天生资质优异,不出七年,已经练就一身绝顶的武功,速度敏捷,出手快狠准,连曾经教授她的师父都已经不是她的对手。
肃亲王常说,她是他最得意的「利器」。
欧阳花容也是肃亲王府的「利器」之一,她的遭遇和自己差不多,肃亲王从人口贩子手中救下出身贫家的她,使她免于沦落烟花的命运。而且肃亲王还替她葬殓双亲,因此欧阳花容对肃亲王是非常感激的。
「妳看跟我们一起进府那三个女子,是什么来头?」欧阳花容倚在井边,继续和素心谈话。
「似乎只是一般女子。我仔细观察过她们走路的样子,完全没有武功底子。」她一边捣衣,一边回答。
「这很难说,也许有些人深藏不露。以妳来说,妳善于伪装,我从妳走路的样子,也看不出妳身怀绝技。」欧阳花容摇摇头。
「妳如果不信,自己多留意吧,我认为她们碍不了我的事。」
「果真这样,那就好了。混进来这几天,我发现这府邸里卧虎藏龙,大非易与之辈。」
「宸瑑贝勒树敌众多,收罗一些武功高强的人在府中,也是寻常之事。」
「妳觉得宸瑑贝勒这个人如何?」
素心微微一愣。「什么如何?」
「当然是武功如何。」
素心扭干已经洗净的衣物,站起身来。「我不清楚,还没正式交上手,难以预估。但我猜测,身手不在妳我之下。」
她提着装衣服的木桶,往晒衣处走。
「既是如此,妳自己要多加小心。」欧阳花容立在原处,望着她的背影说。
「我会,妳也是。」她头也不回,淡淡地说。
肃亲王对她的恩情不容辜负,虽然不愿意,她也必须尽力完成他所交代的任务。
能不能成功,她不知道,大不了赔上一条命——自从踏进四贝勒府,她就没打算全身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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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之后,宸瑑一如往常来到东宫的书房。
他和太子宸瓘虽不是同母所生,但从小感情就特别好。
宸瓘的母后是生前备受荣宠的孝恩皇后,宸瑑的生母则是英年早逝的皇贵妃。孝恩皇后天性宽厚仁慈,她善视年幼丧母的宸瑑,抚之如同己出。因此宸瑑和宸瓘的手足情谊,自然比其他诸位异母兄弟来得亲密许多。
太子宸瓘的个性温文仁善有余,霸气不足,小时候和一堆堂房兄弟以及小叔叔们一起游戏,往往是被欺负的对象,而性情狂傲狠辣的四阿哥宸瑑总是护着他。
及至皇上欲立太子,宫廷权力斗争白热化之时,四阿哥也是全力拥护他。
「我听说今天皇后又找你麻烦?」宸瑑坐在北窗下,修长的双腿微微交迭,望着书桌后的宸瓘说道。
容貌俊美的宸瓘微笑了一下,优雅的眼尾带着惯有的温文气息。
「不算找麻烦,只是怪我今天下朝之后去跟她请安晚了一些,对着皇阿玛排揎了我一顿,说我不孝。」他淡然地说。
宸瑑冷哼一声,深邃的眼眸闪着冷峻的神气。
「又在借题发挥。说你不孝之后,是不是就接着怂恿皇阿玛废了你,改立她的五阿哥?」他鄙夷冷笑。
宸瓘笑着摇摇头,「当着我的面,她不至于会这样说。」
「我瞧不起她这个皇后,就是因为她惯常这样鬼鬼祟祟,做一些令人齿冷的小动作。她以为由她这种人所出的五阿哥,会是当皇帝的料?」
「五阿哥倒没得说,向来安分守己的,只是皇后自己一头热。」
「你当他真的没有野心?他只是不敢表态而已。让他的母后打头阵,他乐得轻松,等到他母后把太子之位挣来,他也不会跟你客气。」
「不知道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这么玲珑剔透,谁的心思都被你揣摩得一清二楚。」
宸瑑闻言笑了,「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就是太善良了,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是好人。」
「那也未必,我现在至少知道有一个人不算好人。」宸瓘突然压低声音,原本俊脸上温和的笑也微微收敛。
「哦?你说谁?」
「肃亲王。」
「肃亲王?」宸瑑微微一愣,突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笑你后知后觉。自从你被册立为太子那天起,我就知道他不是好人。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有人跟我说的。」宸瓘言谈之间似乎有所保留。
「什么人?」
「目前不方便透露她的身分,我只能说她是一名女子,是个很可靠的人。」
「我可真好奇,什么样的女子可以跟你谈论这种事?不过你既然不方便说,那我就不问了。」
宸瓘点点头。「那位姑娘告诉我,肃亲王野心勃勃,而且她也掌握了肃亲王不轨的证据。我最近正担忧如何应付他。」
「有什么好担忧?」宸瑑不以为然。
「他是皇叔,皇阿玛对他又信任,这可比应付皇后棘手多了。」
「你不用担心,只要时刻提高警觉,不要遭了他的毒手就好,我会负责料理他。」
「又偏劳你……」
「自家兄弟,不用说这样的话。」
「说得对,都是自家兄弟。其实,我也不是非当太子不可,何必手足间你争我夺?」宸瓘忽然感叹。
「立你为太子,是皇阿玛的意思,你不愿意,也由不得你。」
「谁来当太子在我看来都是一样,不是非我不行。」
「听你这么说来,莫非老五真要跟你争,你也让他了?」宸瑑似笑非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