捱到7点钟她起床梳洗。她的脸色并不难看,看不出她睡不好,她有这本事,捱了通宵之后还冒来精神奕奕。大概她的生命力比别人的更旺盛、更强吧!
她又想到之浩和她有相同的本事,他们都是不怕捱、捱不坏的人。可惜生命力旺盛也没有用,一粒子弹就结束了他多姿多彩、快乐与不快乐参半的年轻生命。
用冷水往脸上浇,不要再想这件事,不能再想,否则她又将坠入噩梦——噩梦是不会忘的,她确信。
“这么早?不用上班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母亲诧异地问。她在沙发上看早报。
宿玉这才想到今天是周日。
“反正也起来了,我去教堂。”她说。
“第一堂礼拜要10点钟。”母亲提醒。
“我没说现在去。”她坐下,也拿起报纸。“你为什么不多睡一会儿?”
“年纪愈大愈不想多睡,觉得生命的时间宝贵,”母亲居然半开玩笑。“我喜欢在清醒的多享受一下生命。”
“文艺腔得可怕。”她笑。“昨夜又看半夜的国语长片?”
“没有。也不是常常有好的文艺片看。”母亲说:“武打国语片多些,而且一再重复。”
“不要抱怨,电视是免费的。”
“去喝杯牛奶吧。”母亲说。
宿玉摇摇头,忽然看见母亲在看娱乐版,而且有一张大大的仇战的照片在上面。她的脸色微变。
☆☆☆
“换一张报纸。”她说。
母亲无言地换给她,明明还没看完。母亲极明显地让着她、顺着她。
“这仇战像极之浩,是不是?”宿玉故意说。
“怎么会?根本是两个人,而且照片也看不清楚。”脸色大变的是母亲。
宿玉放下报纸笑起来。
“昨夜我们一起跳舞。”她说。
“你和仇战?!一个歌星?!”简直大吃一惊,不能置信。
“别惊奇。仇战是哲人、可宜一手发掘、我们一起在酒廊里遇见的。原因是他像之浩。”宿玉说。
“阿玉,不要再提那个人、那件事,”母亲严肃地说。“过去的事就算了,别再为难自己。”
“你太敏感。仇战只不过外表像之浩而已,”宿玉又笑。“他们的性格完全不同。”
“哲人也是,怎么那么糊涂——”
“怎么怪起哲人来了?”宿玉大笑起来。“别害怕,仇战跟我不会因他像之浩而有关,昨夜跳舞是因缘际会,他清哲人、可宜是为了谢恩,我是陪客。”
“我担心的不是这些,”母亲摇头。“我自然明白你不会喜欢一个歌星,我只恨他太像——那个人。”
“公平一点,妈妈。”宿玉忍不住笑。“他像之浩不是他的罪,对不对?”
“要不要我陪你去教堂?”母亲改话题。
“去教堂是惟一不要人陪的地方,”宿玉站起来。“先吃早餐。”
她走进饭厅,手上还抓着那张有仇战的照片的报纸。对仇战,她还是下意识地紧张。
离家去教堂时,她碰到在楼下洗车的天白。
“自己洗车?”她很意外。“一直都有人替你做的。”
“有时自己劳动一下是一种享受,”天白笑。这漂亮的男人得不到她的心、她的感情真是奇怪,他比许多人都好、都强、都专一。“你出去?”
“去教堂。”
“我就洗好了,要不要我送你?”他诚心地问。
“绝对谢谢你的心意,只不过我和你有同一目的,想劳动一下,”她看看表。“这么早出门就是想走走。”
“对,散步是好事。”他说:“昨夜你回来得很晚?”
“是。和可宜他们一起。”她不想把仇战的事讲出来。“你怎么知道?”
“那时我还在听音乐。”
“阿灵好吗?”她问。她和他并设有太多话题。
“下午她会来,如果有兴趣,过来我家聊天。”他说。
“一言为定。”她挥挥手,走出去。
她感觉到天白的视线一直跟在她背后,她却决不回头望。有时她也自觉对他冷酷得过分。
走了一大段路,到达教堂时身上微有汗意,那种感觉很舒畅。他在教堂一角静静坐下来。
她喜欢这间教堂的气氛,虽然远一点她也愿来。教堂就该有教堂的样子,她不能忍受在一幢大厦的某一层里做礼拜、听道理,她觉得会全身不自在。当然,侍奉神不该挑剔地方,她却有这小小固执。
实在来得太早,只有少少的几个人疏落地坐着,一个女孩子在弹电风琴,圣诗的音乐一阵阵飘来,非常悦耳。她翻开《圣经》,随便看了一小段。
有人在她前一排坐下,是个健壮的男人,微有一阵熟悉的味道。她意外地抬起头,是不是那——熟悉的背影?仇战也来做礼拜?
看真了,是他。她认得他那修剪得很好的头发。
莫名其妙地就紧张起来,做梦也想不到会在教堂遇见他,莫非——真有那么一点微妙的天机?
她用手指轻轻点一点他的背脊。
他转头,仍然戴着墨黑的眼镜,意外的是,她却能看见他眼中惊喜的光芒一闪。
“你?!”他的笑容溜了出采。“怎么会?”
“我也在想这句话,怎么可能?”她淡淡地说。
他立刻从前一排换到她的身边。
“我看到你背影,觉得眼熟却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你,”他的声音透着丝兴奋。“基督徒?”
“我是那种有需要时才亲近上帝的教徒,并不虔诚。”
“我是个心中充满感恩的教徒,”他却这么说:“我没死,能有今天,除了对上帝感恩外还能做什么?”
“你比我好多了。”
“教徒不用比好与坏,只要信仰在我们心中就行。”
“从小就是基督徒?”
“小时候受洗只为教堂可派些吃的、用的美援,如果牧师喜欢还可以帮助出国,”他坦率地说。“现在来教堂是真诚的感恩,好多次险死还生全凭信念。”
她微笑着听他讲话,心中十分愉快,昨夜的乱梦连串已从地底遁去。
“有机会你可以做见证。”
“做过多次。”他说:“那时还没有名气,可以做。现在若再上台做见证,我怕人说哗众取宠。”
“别理会人说什么,眼睛看上帝。”她说。
“我心中这么想,真话,可惜做不到。”
渐渐的,人多起来,唱诗班也到了。于是礼拜开始,他们的谈话也停止。
世上的事是很微妙的。宿玉来教堂找寻心灵平静,躲开感情纷扰,却在教堂遇到仇战。
有些事是注定的。
从教堂出来,他们站在正午的阳光下面。
“介不介意跟我一起午餐?”他隔着墨镜凝望着她。
“不介意跟你午餐,但介意太多注目的视线,”她说真话。
“你名气太大。”
“你跟我来。”他拉着她的手,跳上的士。
“什么地方?”她不安地抽出被拉着的手。
“我家里。”他说:“刚安置好自己,我请你吃越南牛肉汤粉。”
“你会做菜做饭?”
“我从死亡的边缘挣扎求生,除了死,我什么都会做。”他愉快地说。
“不要常提死亡,压力很大。”
“是。我以后不再提。”他立刻说:“抱歉。”
“没什么抱歉的。他的死亡与你完全无关。”
“但是我像他。”他说。
“别听可宜乱扯。没有两个相同的人。”
“不是相同,是相像。”
“也许有一点,并不厉害。”她皱眉。“请别再提。”
他沉默下来,直至回到他家。
他的家真是令人意外。四五百呎的地方全用竹来装修。竹的墙、竹的窗、竹的帘子、竹的家具,惟一不是竹的是电视和音响设备。
“喜欢竹?”
“越南的家是这样子的,”他说;“虽然这么布置起来很孩子气,但也聊胜于无。”
“谁说孩子气?”她不以为然。“想家、念旧有什么不对?现代人一定要炼到铁石心肠?”
“谁说现代人是铁石心肠?”他问。
“现实、金钱、权势的确能令人心变硬,感情是被嘲讽的对象。”她摇头。
“一次打击也不能令你如此偏激?”
“我并不偏激,”她说的是真话。“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你会说这些。”
“因为我也曾经不幸。”
“曾经不幸不重要,因为还有将来。将来是希望,死亡才最可怕,夺走一切。”她说。
“你才说不许讲死亡。”
她耸耸肩,在竹沙发上坐下。
“正如你说,成名还是好事,至少你这个家很舒服。”她由衷地说。
“喜欢可以常来,我的大门为你开。”他说:“因为跟你聊天是很开心的事。”
“我并不如可宜健谈。”
“可宜对我有恩,我总是低她半个头。”他很坦白。
“不要有这种心理,她是我极好的朋友,我知道她绝对不会把你的事放在心上。”
“她和哲人的传言——是真的?”他问。
“各人有各人的烦恼,”她摇头。“入行多久?你居然也听到传言了。”
“圈子小,他们都是名人。”他说。
“人是不可以十全十美的。”她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