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现在是不是我该下决定的时候了?”他说。
“哲人——”她大吃一惊。
“放心。我有分寸,我知道该怎么做,”他很认真。“事情已经拖了太久,是不是?”
“我完全没有催你的意思,我也不想破坏你和阿美,还有你们的孩子——”
“可宜,再不决定,你不以为将来的伤害可能更大?”他凝望着她。
“我这方面你永远不必担心,”她郑重地说:“你该知道,我是没有要求的。”
“你没有要求并不表示我对你没有责任,”他正色地说:“我是个男人,我要立足社会。”
“但是阿美和孩子没有你可以生存吗?”她问。
“现在他们和没有我有什么分别?”他反问。
“不要太残忍。”她叹息。
“你别太悲观,阿美也许不是我们想像的那样呢?或者她比我们都坚强?”
“有这可能吗?”她苦笑。
“我不了解她。”他摇头。“奇怪的是我和她相处了10年,都不了解她到底是怎样的人。”
“她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还有日本女人的美德。”
“这是表面”他想一想。“真的。10年来我只看见表面,从来没看见过她的内心。”
“是你自己不去看、不去了解。”她说。
哲人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
“她——也不曾给我机会。”他说得古怪。
“公平些,哲人。”她摇头。“你这么忙,大部分的时间给了工作,另外还有我,你有机会了解她吗?”
他不响,仿佛并不同意她的话。
“让事情自然发展,好不好?”她请求。“如果你为我作出什么决定,我一辈子都会不安。”
“但是,你叫我对目前的情形又怎能安心呢?”
“目前我们不是很快乐?”她说。
“这是你的真心话?”他逼视她。
她避开了他的视线,考虑了半晌。
“我们——是不是该有个冷静期?”
“冷静期?!你是说——我们分开一阵?”他涨红了脸。这么沉着的人也激动起来。
“这——也没什么不好。”她垂下头。
“不行,我不答应,”他压低了声言,咬牙切齿地说。“你怎么能这样残忍?这么做——非毁了我们俩不可。”
“没有这么严重,我只是说——”
“说什么都不行!”他坚决反对。“你等着,我一定会有一个好决定,在很短的时间里。”
“不,不行!”她也坚决。“我不许你伤害阿美。”
他们对峙了半晌,同时叹了一口气。
“永远没有结果的讨论。”他说:“为什么我们不能狠一次心来个了断?”
“没有了断。”她说:“孩子永远是你的!他们身体里流着你的血液。”
“他们是他们,不该影响我的前途和幸福。”他说。
“我不想再辩,因为没有用。”她站起来。“私事烦人,还好,我们都有不错的事业,上班吧!”
步出小豆浆店,他握住她的手。
“我们可否到另外的地方去另创事业?”他忽然问。
“私奔?!”她笑起来。笑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他居然也会有这么幼稚的时候。
哲人一觉醒来,看看台钟,才午夜两点多钟。
今夜他睡得太早,从公司回来连晚饭都没吃就睡了。口头上说是累,其实他不想和阿美有太多相对的时间。在家里,他不能总把自己关在书房。
翻个身,立刻感觉到肚饿。当然饿啦!从中午到现在什么东西都没吃过。看看身边,阿美并不在。
这个时候阿美还不睡觉?
披衣起床,看见阿美坐在客厅的一角,手中织着毛线,眼睛却对着只有画面没有声音的电视机。
一见他出来,她立刻放下手中的毛线站起来。
“醒了!”我去给你弄宵夜。”她说。
“这么晚你还不睡?”他问。
“我有什么关系,白天可以补睡,你却还没吃晚饭。”她说得理所当然。“我去弄。”
哲人没出声,在一边坐下。
电视机画面上是古老的电影,是一张张古老又陌生的脸孔。连声音都没有,阿美会有兴趣?
他愈来愈不了解——不,他根本不了解阿美。
10分钟,阿美把热菜、热饭、热汤都端上桌子,她安洋而满足地陪在一边。
哲人慢慢吃着,愈吃愈觉得不自在,他不习惯阿美这么陪在一边——虽然她是太太。
“你可以先去睡,太晚了。”他说。
“我不累,大概是天生的夜游神,午夜精神比白天好得多。”阿美淡淡地笑。
“叫你这么等着很不好意思。”
“老夫老妻,有什么不好意思?”她摇摇头。
“电视台的工作——就是这么不定时。”他胡乱说。不知道为什么,“老夫老妻”这几个字令他觉得刺耳。
“这么多年,习惯了。”
他看她一眼,益发觉得陌生。
她是那种五宫整齐、挑不出什么缺点的女人,也许就因为没有缺点,就显得平凡了。平凡女人数之不尽,总不能留给人较深印象——是了,阿美就是这样,十几年夫妻,哲人心中对她竟没有较深的印象。
☆☆☆
“很抱歉,没有多余时间陪你和孩子。”他说。自己吃了一惊,怎么讲这样的话?
“怎么客气起来了?”阿美笑。“男人当然是工作第一,孩子们有我陪着就行了。”
再吃几口,哲人居然就没有了胃口。刚才他真的很饿、很想吃东西,但是对着阿美叹口气,放下筷子。
“吃这么少?”阿美望着他。“工作那么忙,不吃东西怎么行?再吃一点,好不好?”
哲人犹豫了半天,才勉强拿起筷子胡乱的再吃一点。
“再喝一碗汤。”阿美不由分说地进厨房替他盛一碗。
“真的吃不下。再吃怕睡不着觉。”他皱眉。
“不会的。汤有益,喝了它吧!”她说。
哲人几乎是强抑心中的反感才把那碗汤喝了下去。
阿美一点错都没有,阿美分明是为他好,他心中却有那么大的反感。是他变,是他坏,是他错,为什么阿美在他眼中——竟变成一无是处?
阿美默默地把饭桌收拾了,回到客厅,看见哲人还坐在沙发上,电视却已关了。
“我陪你聊聊天?”她温柔地问,“或是马上休息?”
“如果你不想睡的话——我们淡淡。”他说。
或者这是个机会吧!他真想跟她谈清楚。
阿美坐在他对面,又拿起毛线一针针地织着,她看来很安详地在等着他开口。
“这种天气——怎么织毛衣?”他不满。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自己织的总比外面买的好。”阿美并不停手。
“停下来,好吗?”他有点烦躁。
她愕然停手,怔怔地望着他。
“好。明天再织。”她立刻顺从地把毛线放在一边。
看见她顺从——他一点也不开心,阿美竟是这样没个性的女人,怎么结婚以前完全不觉察?
“你想跟我谈些什么?”她问。
哲人心中一窒,竟说不出话。
“你放心,孩子们都乖,功课也进步,”阿美笑得很满足。“而且——有一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你说。”
“平日你给的家用有余,我存了一笔钱,正好够买幢房子付首期,”她说,“我已经看中了一幢,我想买下来慢慢供,等于存钱。”
“你想买就买,钱是你存的。”
“钱是你的,”她笑。“你同意我就去办手续,还是写你的名字,好吗?”
“不,写你的名字。”他立刻说:“是你存的钱。”
“有什么分别呢?”她笑起来。“我总是你太太。”
“还是——写你的名字,”他坚持。“你去付首期钱,以后每个月我另给你钱供。”
“不必全部,只给一半好了,因为家用钱有余。”她说。
哲人皱眉,心中愈来愈不舒服。他能不能在这个时候和她谈可宜的事呢?
“这件事就这么决定,”他又开始不耐烦。“我会给钱,我会负责你们的一切。”
“你一直是最负责的好丈夫。”阿美说:“所有的同学、朋友都羡慕我,都说我最有福气。”
最有福气——哲人的肚子里直冒苦水、酸水,今夜大概又是什么都讲不成了。在阿美面前,他永远没有机会。她那么好,他怎能破坏她的一切美梦?
“以后——我工作会更忙些,”他吸一口气。“我会自己再负责一些节回。”
“身体吃得消吗?”
“竞争太大,没法子。”他说:“可宜是女孩子都夜以继日的工作,何况是我。”
“好久没见到可宜了。”
“她没空,非常忙,”他说:“去了美国一阵子,回来要赶些功夫。”
“有空请她回来吃餐饭,还有翡翠,”阿美说:“从她们那儿,可以让我了解一点外面的世界。”
“其实你也可以到外面看看,把自己一天到晚关在家里也不是好事。”
“我什么都不懂,出去会被人笑话,”阿美说,“我是天生适合在家里当主妇的。”
“就是不懂才要出去学,”他说:“愈是关在家里,愈是和社会脱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