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电话记录簿翻完了,她不禁皱起眉头,该来或不该来电话的人都有了,惟独缺少一个人,思烈,自上次清晨,他跟着她从梯田上来喝了一杯茶之后,难道就忘记了她?
“颖颖,出来了?”母亲听见书房门声,从厨房迎了出来。“饿不饿?我替你炖了一盅高丽参鸡!”
“晚上吃,妈!”李颖抓抓头发。“‘坐关’出来之后的第一件事是洗头!”
“‘坐关’!”母亲笑了。“你总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名词,写武侠小说?练绝世武功吗?”
“谁说不是?”李颖大步走向浴室。“妈,翠玲打电话来说些什么?”
“没事,她找你聊天,”母亲跟在后面。“倒是那个潘少良,有恒心又有耐心,是个不错的男孩子!”
“你喜欢潘少良?”李颖开玩笑。“妈,你再生个女儿吧!可以让他做我妹夫!”
“哎呀,你说什么?”母亲笑弯了腰。“再生个妹妹事小,等妹妹长到二十岁,潘少良岂不五十多岁了?”
“有什么关系?这年头流行老夫少妻!”李颖打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地冲着头发。“出版社有什么事?”
“上一本长篇小说的封面印好了,你要不要看看?”母亲问。
“送来了吗?”李颖不怎么在意。“你觉得可以就行了,人家是看我李颖写的小说,可不是看封面的!”
“这么大的口气!”母亲笑着摇摇头。“等会儿是不是你自己下山送稿子去出版社?”
“不,不想去台北,叫阿珠替我送!”李颖洗好头,用大毛巾包住。“妈,你有没有漏记电话?”
“没有,一有人打来找你我就立刻记上,怎么会遗漏?”母亲白女儿一眼。“我可没老糊涂!”
“那——算了!”李颖摇摇头,不再说下去。
“你是不是在等一个人的电话?”母亲很会察颜观色。“是那天早晨来的那个韦思烈?”
“妈——”李颖擦头发的手停止了动作。她心中讶然,母亲是否已看出了什么?“怎么会呢?韦忠烈是叶芝儿的丈夫,我为什么等他?”
母亲神色有些特别,却没有再说什么。
“稿子整理好了吗?我叫阿珠送去!”她转身走出浴室。
“放进牛皮纸袋了,在书桌上,”李颖也走出来。“妈,写完这本书我想学开车,以后去台北也方便些!”
“只要你抽得出时间,学什么都不成问题!”母亲径自走进书房,很快地拿了牛皮纸袋出来,又到后面去叫阿珠送稿了。
李颖也顾不得吹干头发,一个个地开始回电话,这么一讲就是一小时,不但湿头发干了,口水也讲干了。然后,她抽出一大叠旧报纸,是母亲留给她的,她把自己关在书房十天,说真话,和古代的闭关练武功有什么不同呢?她全心投入,已浑忘世间事了!
但是,思烈该有个电话来,该有点消息的!
那天他跟着自己走上梯田,他递来手帕,他握往了她的手,他又为她抹去眼泪,无论如何,这是实实在在的事,不像两年前那么——那么虚无缥缈,似真似幻,若有若无,他——为什么没有消息?
看报纸的动作停下来,“陌上归人”只写了八万字,结局还是未知数,是吗?连她也不知道该是个悲的?喜的?或遗憾的?或圆满的结局?或者说,她是希望这结局由另一个人来安排,是吗?
电话铃突然响起来,把沉思中的她吓了一大跳,拿起电话,声言很不平稳。
“我是李颖,找哪一位?”她问。她所做的事都爽快洒脱,这是她的个性,只除了感情!
“我们十天没见面了,是吗?”低沉的声音,有着难以抗拒的巨大吸引力。
“你——我写了十天稿!”她说得好困难。思烈,他怎么知道该在今天打电话来呢?
“我知道!你十天没在梯田间散步!”他说:“写那一本‘陌上归人’?”
“是——”她心中又乱又柔软,好像一团乱线掉进了一大片软绵绵的云端里。他知道她十天没去梯田,他——一连来了十天?“已经写了八万字!”
“我看见报上连载的,”他似乎在考虑着措辞。“那个开头——很有气势,人物也很生动!”
“谢谢!”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看那个故事,她的猜想没有错,他在看!
“该我谢你,那些人物对我亲切又熟悉,尤其那个男主角——你描写得太好,太完美,反而——失去了真实性,他该也有败坏和脆弱的一面,这才会更有真实感些!”
“我写的——只是我的看法,”她发觉自己连呼吸都要得困难,怎么谈起自己的作品呢?尤其是这一部。“我写作喜欢用——剥洋葱的方式,一层一层地去写,写到后面——也许有败坏和脆弱,现在只是开头第一层!”
“我明白,”他似乎笑了。“剥到最后才发觉是个烂洋葱,很有力量的嘲讽!”
“不一定是烂洋葱!”她吸一口气,使声音变得冰冷些。“有的败坏是肉眼看不见的!”
电话里有一阵子沉默,他在想什么?或是觉得侮辱?
“说得对,也引起我最大的好奇,”他说:“我来拿你写好的八万字,尽快看完后替你送到报社,等我十分钟!”
“不——”她立刻拒绝。
他却已挂断电话。天!他要来,十分钟后就要来,她——该怎么样?换衣服?不——
“妈,叫阿珠别去,”她大声叫着:“有人要来拿稿!”
母亲皱着眉,带着一脸莫名其妙奔出采。
“什么事?怎么样?”她似乎不懂李颖的话。“谁要来?又叫谁别去?”
“阿珠呢?走了没有?”李颖自己也觉得好笑,这么紧张,这么神经质。
“早走了,现在说不定已到了报社!”母亲白女儿一眼。“你发神经似的怪叫,我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
“我坐关走火入魔!”李颖笑着站起采。“我要出去一下,哎——是散步!”
母亲盯着她看一阵,摇摇头。
“谁要来?韦思烈?”母亲非常敏感。
李颖皱皱鼻子,神秘地笑一笑,大步走回卧室。
☆☆☆
再出来的时候,她已换好衣服。她穿一条短短的黑裤裙配长靴,上面是同色丝衬衫,外面加了一件式样非常特别,黑白相间的粗羊毛背心。刚干的头发用橡皮筋束在脑后,脸上没有一丝化妆,非常地干净利落,清爽洒脱。
母亲仍旧坐在那儿望着她,眼中有一丝忧愁。
“穿这身衣服去梯田散步?”她问。
“不能吗?心情愉快,工作完成了啊!”李颖笑。
“韦思烈——不是叶芝儿丈夫吗?”母亲再问。
“是啊!”李颖心中尴尬,却不愿表露。
“既是别人的丈夫,你——犯不着!”母亲摇摇头。她有标准的传统思想。
“我怎样了?芝儿是我同学,韦思烈也早就认识,难道你以为——我会抢她丈夫?”李颖反问。
“我不是这意思,你也不是这种人,”母亲叹一口气。“只是——你们来往就不大好,尤其韦思烈那样的男人!”
“韦思烈是怎样的男人?”李颖的好奇心涌了上来。
“他——哎,就像银幕上或小说里的人物,条件好得完全不真实,”母亲还是一个劲儿摇头。“虽然他有学问又有地位,但——他有丝说不出的邪气!”
“妈,想不到你这么有眼光,有这么好的观察力,”李颖笑着。“你绝对可以写小说,而且绝对可以成名!”
“颖颖,我是说真话,正经的。”母亲无可奈何地笑。“你回了所有的电话,怎么就不回潘少良的?”
“哦——”李颖抓往母亲的手。“你真狡猾,在偷听我回电话,是不是?是不是?”
“颖颖,人生的事要实在些,不要再那么镜花水月,虚无缥缈,”母亲握往她的手,母亲绝对了解她的。“我喜欢你写的每一本小说,但是——我不喜欢你变成小说里的人物,明白吗?”
“明白!”李颖静下来,也不再撒娇耍赖。“我明白你的意思,妈!”
“我并不喜欢你走这一条路,女孩子要什么名成利就呢?尤其——你看看四周,有哪几个出名的女作家有好的婚姻?好的家庭生活?”母亲似乎想得太多,太远了。“你的个性、脾气又这么特别,我不能不担心!”
“妈,你担心得太过分了,我是绝对不相信女作家就没有好婚姻这回事,”李颖细致的小脸儿上一片倔强。“事在人为,对不对?而且,活在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该做点事,都该发一点光,发一点热,女孩子也一样,这不是妇人的论调,事实上时代已不同,你也承认的,是不?”
“不要对我说光与热,我不理这么多,”母亲十分固执,和李颖相同的固执。“我只要你幸福!”
“你眼中的幸福是什么?嫁一个像潘少良那样的丈夫?”李颖笑起来。“生几个乖巧聪明的孩子?过一辈子平淡稳定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