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烈没有出声,那失去光彩却依然动人的黑眸渐渐浮起水雾,水雾——思烈,怎么回事呢?
突然之间,李颖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她忍不住机灵灵地打个寒噤,这纸条——可是芝儿写的?芝儿——李颖的脸色也变了,会是——芝儿吗?
“这是——芝儿写的?”李颖问。“她人呢?”
思烈还是摇头,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灵魂。李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眸中的水雾慢慢凝结起来,变成水珠,沿着脸颊滚下来。
“思烈——”李颖吓得心胆俱裂。她已经想到可能发生的事,但她不敢相信,真的,芝儿不该是那种钻牛角尖的女孩,芝儿——再看一次那纸条,她终于站不住,软软地跌落沙发。“芝儿她——她——是不是?你说——芝儿她——”
思烈摇头,再摇头,慢慢转身,走回卧室,并顺手关上房门,把李颖一个人留在客厅里。
思烈终于又恢复沉默,却在——这种情形下!
李颖没有跟进卧室,她知道思烈想单独冷静一下。然而心中疑团不解终是难受,她考虑一下,拨了芝儿家的电话。
电话才一响就有人接了,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找谁?”
“叶芝儿——请问叶小姐在吗?”李颖问。
“你是什么人?和叶芝儿什么关系?”那男人好像审犯一样。“为什么打电话给她?”
“我是她以前的同学,我姓李,请问她在家吗?”李颖吸一口气,力持冷静。
“叶芝儿已经证实服食安眠药过多而死亡,遗体已经运走,我是警方人员,还有什么事吗?”男人说。
轰的一声,李颖的意识已经模糊,脑子里只转动着一句话,“叶芝儿已证实服食安眠药过多而死亡”,芝儿——芝儿——她竟——竟——不是意外吧?她留下了这张纸条,她写着不愿下地狱,宁愿握牢今夜最后的幸福——上帝,她竟真的——是自杀吧?
她握牢在手中的幸福竟是最后一夜名义上的韦太太,她竟那样不可思议地深爱思烈,她说她不恨,只是疯狂的忌妒,可怜的芝儿,她——她——钻进了怎样可怕的牛角尖?芝儿可怜,芝儿可怜!
好久,好久之后,天都黑了,李颖才渐渐有了意识、有了思想、有了感觉。看一眼卧室,房门依然紧闭,思烈依然把自己关在里面。
是思烈和李颖害了芝儿,他不能原谅自己,她也不能原原自己!
谁说爱倩原是无罪?若爱情伤及了第三者就是有罪,就是有罪!
李颖和思烈都感觉到犯罪,虽然法律不会制裁他们,他们却不能原谅自己——
芝儿死了,芝儿竟死了!
思烈说昨天签的那份离婚书不是正式的,今天再签,今天芝儿已经死了,她仍没有正式签字,她依然还是韦思烈太太——她的死只为保存这个身份。芝儿,芝儿,她竟是这么痴的女孩!芝儿——唉!
☆☆☆
时间慢慢从身边溜走,屋子里漆黑一片,李颖没有开灯,思烈也没有,他在卧室里做什么呢?夜已深,初春的寒意仍重,只穿着晨褛的李颖缩在沙发一角发抖,她觉得冷,好冷,那不只身体上的冷,那冷发自内心,从每一个毛孔渗出来。
她已抹干了眼泪,她已平静下来,奇异地,她竟想到了她的小说,想到了《陌上归人》,很自然的,一个结局就跳跃在脑子里,那样写——该是合情合理,不会前后格调不统一,不会格格不入地怪异,是的,该那样写!
有了结局,李颖的心灵更平稳,踏实了,她抱紧了双臂,深深吸一口气,听见壁上的钟敲了六下。啊!六点钟了,黑夜已过去,天快亮了!
就在这个时候,卧室门开了,思烈在黯淡的晨光中走出来。经过了痛苦自责的一夜,他的眼眶深陷,失神又憔悴,却平添一抹令人心碎的木然呆怔。
李颖凝望着他,心中翻腾着难以忍受的疼痛,这是她惟一爱过的男人,爱得心力交瘁,爱得难以自拔,她把自己的全心全意,自己的灵魂、身体全交给了他,她曾告诉过自己,无论在任何痛苦、艰难、困窘的环境下,都要伴着他走完人生的道路。她曾发誓,无论在如何不得已,甚至不堪的情况下,都绝不离开他,放弃他。他们的感情是生命、灵魂的结合,他们——他慢慢地、沉重地走到她面前,他的视线没有一秒钟离开她的脸,他的脸色平静,眼中却充满了无奈的痛楚。
“我——”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再无生气。
“你等我,五分钟!”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迅速地走回卧室。
他什么都没有说,她已知道他的心意?
五分钟,他木然呆立在那儿,动也没有动,仿佛他只是一具会移动的躯壳。
然后,她出来,已换好了牛仔裤和短大衣,手上还提了一只小箱子,就是她提来的那一只。
“我预备好了!”她低声说。
他全身一震,慢慢地转身,看见她手上的箱子,也不言语,默然替她接了过来。
他们真是心意相通,灵魂相接,然而——
打开门,一前一后地走出去,乘电梯到楼下,在管理员诧异的眼光下,走出大厦。
他沉默地开着车,她沉默地坐着,经过了芝儿的死,经过了昨夜的挣扎,他们都已平静——不,与其说平静,不如说麻木。麻木的心已在痛苦、自责中老去。
汽车驶到阳明山下,天已大亮,思烈没有直驶上山,他转入了后山山脚下。
晨曦照射在梯田上,纵横阡陌间全是淡淡金辉,薄雾悄悄地溜走了。
车刚停妥,她已跳下车,什么也不说地往山坡小路走上去,她走得很快,这次她不必细听,也能感觉到他跟上来,不是他的脚步声,而是那熟悉的洁净的男人气息。
她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一口气走上了半山腰。走得太快,她已开始喘息,鼻尖也有细小的汗珠,这情景一如几个月前,只不过那次是开始,而这次是——结束,是结束吗?那次她停下来,他递来手帕,他忘情握住她还手帕的手——今天她不再停步,喘息也好,流汗也好,她不再停步了,是——不能停步命运已把他们安排成如此,停步也枉然!
终于走上山顶,终于到了她家园子后面,她终于看见那古旧的灰色砖墙,她终于到家了。
回家——她心中涌上了说不尽的酸甜苦辣,她终于还是要回家,她强不过命运——或者说,她强不过芝儿?是吗?她强不过芝儿?芝儿说过即使离了婚也一辈子不放手,谁说不是一辈子呢?
她伸手抹一把额头的汗,他却在背后握住了她,她不想再回头,他却扳转了她。
“你可怪我?李颖!”他低沉地问。
“我爱你,思烈!”她摇头,淡淡地,无奈地笑。“不论是以往、现在和将来,我爱你!”
他把她的手捧到唇边轻轻吻一下,沉寂的黑眸中又有了冷冷的光芒——水雾?
“谢谢你,因为你这话,我会再站起来!”他说。声音不但低沉,还颤抖。
“你一定会!”她深深、定定地凝视他,可能太用力,太用神,视线竟然变得模糊了。
他紧握着她的手不放,低下头,沉思半晌。
“我——会回美国一段时间,这边的事情一结束就走,”停一停,几番矛盾,几番挣扎,又说:“此去——我不能确定时间,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十年,也许二十年,也许——更久些,我不知道!”
她了解地点点头,毕竟——芝儿失去了生命,是因为他们,他们不可能轻易忘怀!
“我明白!”她说:“以前听过一首老歌,一位黑人歌星唱的,里面有几句说‘没有人能预言将来,背后是路,前面是谜!’”
紧握她的手,他有一阵颤抖。
“李颖,你记得我昨天说的要寻一角芬芳泥土生根的话吗?”他热切地凝望她。一个模糊的希望令他又有了光和热,虽然那只是希望,而且遥远。
她笑一笑,再笑一笑。
“还有哪儿比自己家园中的泥土更芬芳?”她指一指灰色围墙。“我回家了!”
“是的!是的!”他喃喃地念着。是她的话鼓励了他——是吗?她永远地那样善体人意,又充满信心!“若干年后,家园中生根的那株小草会变成大树吗?”
“小草永远是小草,不会变成大树,”她温柔得令人心都痛了。“也许经过了日子,经过了风雨,小草会变得坚强,变成一株劲草,不过——它始终在那儿!”
他眼中光芒一闪。
“她始终在那儿!”他重复着。“她始终在那儿!”
李颖强忍着一阵鼻子里涌上来的酸意,她好妩媚地闭一闭眼睛,来掩饰自己的软弱——现在不是软弱的时候!
“你现在下山吗?我喜欢看着你走!”她提高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