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先生来了,叶小姐,可以签字了吧?”律师说。
“哦——我几乎忘了要签字!”芝儿看一眼茶几上的文件。“不要紧,你们律师收谈话钟点费吧?我补给你!”
律师的脸涨红了,这一下子他可真沉不住气,芝儿的话太过分,太不留余地,根本在侮辱人。
“叶小姐,我是公事公办,”他沉下脸说:“至于收费,我会向委托人收,我们是有规矩的。现在请你先看看文件上的条件吧!”
“哦——条件已经开好了?”芝儿的眼光抛向思烈。每次看他,她心中依然会收缩,会紧张,又甜蜜又痛楚,他是她的丈夫,他却不爱她,这是她永恒的噩梦和悲哀,这是她死也不甘心的事。
“我已尽了我的能力,我不想亏待你!”思烈说,语气是诚恳的。“如果你还有任何要求,只要我能力可达,我一定答应你!”
芝儿冷冷地笑着,很不经意,又似乎不屑地看着那份离婚的文件,两张纸看完了,她抬起头。
“每个月赡养费,美国那幢房子,你很慷慨,思烈,”她有丝嘲弄地。“我很清楚,你已尽了力,那幢房子是你这些年的积蓄,买时八万美金,美国房地产狂涨,大概可以卖十四、五万吧?你真的慷慨!”
“我只希望你能签字,芝儿!”思烈凝望着她。
“那么你呢?”芝儿不回答他的话,“房子给了我,你不是一无所有?”
“我——可以从头来过,我才三十二岁!”他说。
他是说愿意不惜一切来换取她的离婚签字?她真是那么不足惜?她真是如此令他厌恶?
她很特别地笑一笑,扔开文件。
“我签字,但不要房子,”她说得非常地骄傲。“补偿对我来说是种侮辱,为什么离婚?我们心里都清楚,我做的,你做的互不相欠,不该谁来补偿谁!”
“可是——芝儿,我是诚心的!”思烈皱眉,他很意外,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芝儿眼中有奇怪的光芒。“还有赡养费——算了,不必争执,我拿到我再结婚之时!”
思烈真是呆住了,这不是做梦吗?芝儿爽快得不像真实的,她肯签字又这么大方,她——不是又在玩什么花样吧?她的神色虽是难懂,却肯定不是开玩笑,正如她所说,她是认真的!但——这么多日子的纠缠,这么多日子的为难,甚至在昨天还苦苦相逼,怎么今天就突然变了?这不是做梦吧?
“芝儿——”思烈不知道该说什么,心中那一丝歉疚也渐渐扩大。
“不要高兴得太早,”芝儿眼光一抛。“我答应的是签字,可不是答应放过你们!”
思烈一窒,沉默了。芝儿是说过,离婚只是形式,她一辈子也不会放过他的,她是这么说过。一辈子——她真要用一辈子的时间,一辈子的精神,一辈子的幸福来和他耗下去?值得吗?芝儿!
律师在修改文件的内容,改得很快,几分钟就好了。
“叶小姐,请再过目,如果同意,就请在上面签字。算是同意这份草约,明天我再送正式的文件来签!”他说。
芝儿随便看一眼,爽快地签上自己的名字。
虽然只是形式,当思烈看见文件上叶芝儿三个字时,心中也一下子轻松了。无论如何,法律上他是站住了脚,无论如何,在李颖父母面前可以交待了!
“马上可以带李颖回娘家了,是不是?”芝儿真是看穿了他。
“谢谢你,芝儿!”他由衷地。
“不要谢,也不希望有恨!”芝儿凝视着他。
两年夫妻终于分手,从此各人再无关系,再无牵扯,再无瓜葛,然而——真是这样?曾经发生过的事,谁又能真正忘怀?
“我先告辞!”律师站起来。“正式文件弄好后,明天我再通知两位!”
“谢谢你,律师!”思烈也站起来。“我——也走了!”
芝儿淡淡地笑,不出声。这和平日的她绝对不同,她为什么改变?或是心中另有主意?
“芝儿——”站在门边,思烈总觉得还有些什么话该说。“我希望——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如果你有任何困难,不论是哪一方面的,我愿意帮忙!”
“电影里夫妻分手的场面话!”她笑。
思烈脸红了,他说这话——真正目的是给自己良心作交待吧?他真能当芝儿是朋友?
“我走了!”他低下头,匆匆走出大门。
“不说再见吗?”芝儿在讽刺他吧?“我再结婚会通知你,每个月的赡养费,照例的放进我银行!”
思烈简直不敢回头再看,芝儿怎么回事呢?他竟有落荒而逃的感觉!
“你们结婚会通知我吗?”芝儿的声音追进电梯。
他们结婚,他和李颖——突然之间,他觉得一切变得好不真实,好遥远似的,他们结婚——
☆☆☆
当大门合上,芝儿整个人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软软地滑倒在门边的地毯上。
刚才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给她的力量,意志?忌妒?爱恨?她不知道,她竟能做出那么平静,淡然又爽快的模样,她竟能侃侃而谈,眉头也不皱一下就签了字。是的,签了字,法律上,名份上她都不再是韦思烈太太,他们已再无关系,该算是陌路人了。签了字——从此真正失去思烈,她没想到自己会整个人被掏空了一般,连站也站不住。她就一直坐在地毯上,苍白着一张脸,眼泪籁籁地流个不停。
她说过离了婚也绝不罢休,她说过要一辈子纠缠到底,她说过永远不放过他,然而此时此地——她心中竟是一片空白,麻木的空白。她该如何纠缠?怎样地不罢休?她——她——是这样地一败涂地,她根本全军尽没,败军之将何足言勇?她叶芝儿又岂是死皮赖脸的人?她——她——竟失去了思烈,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地失去了他,她的世界只是一片废墟,残垣,甚至连颜色也消失。
她真真正正、完完全全失去了思烈。
☆☆☆
思烈推开大门,走进客厅时,他看见李颖正沉默地坐在沙发上,沙发又厚又软又大,越发显得李颖瘦削。她脸上永远没有化妆品——是不是因为没有化妆品而显得她格外地苍白?她的头发还是直直地垂在肩上,黑白分明的眼中跳跃着一些问号,问号的背后——似乎还有着些什么?是什么呢?思烈竟看不明白。
他一直走到她面前,慢慢蹲下来,定定地凝视着她,什么话都不说。她迎着他的视线,眼光变得柔和,更柔和,唇边露出温柔的微笑。她也不出声,她明知他去哪儿,明知他去做什么,却是不问。
她是善解人意的,若是思烈不愿讲的结果,她又何必问呢?
“来,跟我来!”他忽然一把握住她的手,拖着她站起来,不由分说地带她出门。
“去哪里?”她边走边问。“至少得让我知道,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他深深地望她一眼。
“不要问,只要对我有信心!”他说。
下了楼,上了车,他风驰电掣地朝中山北路飞驶。中山北路?阳明山?他可是要带她回家?他可是要带她去见她的父母?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他那漂亮而又深沉的脸上却是一片沉寂,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摇摇头,不要再猜测了,要对他有信心,他们的爱情原是建立在信心上。
果然上了阳明山,果然停车在她家门前。
“思烈——”下车之前她有丝犹豫,要见的是她父母,她深知父母的脾气、个性,不能贸贸然去。他们说过不谅解也不接受就是不谅解也不接受。
“我爱你,李颖!”他吻她面颊,扶她下来。
紧紧地握住她冰冷的手,他重重地按下门铃。他看来是那样的把握十足,难道芝儿——不,芝儿岂是那么容易放手的人?
“思烈,我们不必这么匆忙来,我们——”李颖还没说完,女佣人阿英已经开门。
“小姐!你回来了?”阿英惊喜地。“啊——韦先生!”
思烈来不及和阿英打招呼,拖着李颖大步走进园子。
“思烈,不要这么冲动,有些事是急不来的!”进玄关之前,李颖急切地说。
“相信我!”思烈炽热的眸子凝视着她。“我爱你,李颖,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走进玄关,看见母亲诧异地站在那儿,乍见母亲,李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妈——”她轻轻地、内疚地、歉然地叫。
“颖颖——”母亲神情复杂,望着惟一的女儿,又看看一边的思烈,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伯伯在家吗?我想见他!”思烈有礼貌地说。
“你——见他?”母亲皱皱眉。“他不太舒服,在休息!”
“我知道,”思烈微微一笑。“昨天我们也回来过!”
“昨天?”母亲又看女儿。“颖颖,我看——暂时还是不要见你爸爸,你该知道他的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