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再回来过!”李颖父亲脸色沉痛,却是极有威严。“跟了韦思烈,她不再是我们的女儿!”
“我——”芝儿惭愧地退后两步,她今天失仪,失态,也自取其辱。
“你没有错!”父亲冷静地说:“错的是我们,错的是李颖,你骂得对!”
“我——”这一刻,芝儿真是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她表现得像个波妇,对方却是个谦谦君子,她——唉!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对不起,我——抱歉!”
眼泪涌上了眼眶,她转头就往外跑。她内心有善良的一面,然而,大多数时候她控制不了自己情绪,控制不了自己的妒忌,控制不了心中交织的爱恨。
冲出玄关,泪眼中——她看见了两个人,这不正是她苦苦找寻的思烈、李颖?他们是回来了,却比她来得迟,她辱骂了李颖父母,感觉上,受辱的是她自己!
默默静立的两人显然听见了刚才屋子里人的对话,至少听见了大部分。她看见了李颖的满面泪痕,看见思烈的满脸冰霜,满脸愤恨,她心中一阵难以形容的紊乱不安,什么话也没说地冲过他们,冲出大门。
她苦苦地找寻了他们大半天,见到他们却是无话可说,她——哎!也是矛盾,也是矛盾!
爱恨都有代价,他们三个都付出了代价,是吧?
☆☆☆
公路上没有计程车,芝儿只能站在路边等着,她心中急于离开此地,她是觉得羞惭不安,偏偏就连公路局车也没有。
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她竟怕见思烈,李颖了。
怕见——却也是要见,人生就是这么奇妙,追寻不着,避也避不开。思烈伴着李颖走出园子——李颖父亲说过不准再回来,她不敢进玄关,是吗?为了思烈,李颖竟放弃了父母?放弃了家?这是真的,她亲眼目睹的,李颖放弃了家!
他们出来了,会——怎么对待她?骂她?打她?不,他们什么都没有做,甚至没有望她一眼,沉默着相偕转入园子后面的小路,一下子消失了踪影。
园子后面的小径——芝儿记起了,李颖家园子后面的小路是山坡梯田间的阡陌,可直通山下,非常美丽,幽静。三年前,当她还是思烈学生时,他曾带她来过,曾指给她看,并告诉她,小路的尽头就是李颖的家——三年前,一开始就注定她输的,他的目的一直是李颖,小路的尽头就是李颖的家,就是李颖的家——
啊!《陌上归人》,再见归人于这小路上,是了,是了,李颖有在山坡小路散步的习惯,他们一定重逢于此,就像小说中的那一段情节——
《陌上归人》中的女主角并不真正快乐,李颖不快乐吗?她得到了思烈和思烈全部的感情啊!她为什么不快乐呢?她不是写着爱无反顾吗?她仍不快乐?
然而——芝儿拥有思烈时,又可曾真正快乐过?这其间——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妥?她们都爱思烈,为什么却不能真正快乐?为什么?
或者——思烈本身不是个快乐的人?
公路局车带来一阵沙尘,停在她面前。她抓住门边扶手跳了上去,一刹那间,车尾又扬起尘土,往山下疾驶而去,李颖的家和那山坡上的小路都离她远了,更远了——
她心中忽然涌起一抹奇怪的意念,人生的事是不是该顺其自然,像地球自转,公转,像日月的转换,季节的变换,也该像钟表的运行,要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的人生道路,会不会平坦,顺利易行些?会不会?
☆☆☆
思烈和李颖沉默着一直从山上走下山脚。思烈紧紧地注视着李颖,她失去这些日子来始终绽开在脸上的笑容,父亲斩钉截铁的话已使她没有再强装笑脸的必要,跟思烈去就不准再回家,谁还能笑得出呢?
思烈心中疼痛着,内疚着,他是那样的粗心大意,得到李颖的狂喜使他根本忘了其他事,他甚至没看出她的笑容勉强和夸张。“不同意也不谅解”,他以为这只是一句话,就像李颖写在小说里的话一样的不真实,也没有严重性,但是——怎样的不同意也不谅解哦!为了要他心中更踏实,平稳,她几乎失去了父母!
走到山脚下,他忍不住握住她的手,她抬头看他一眼,展开一个好淡也好无奈地无言微笑。
“我一直不知道,我好抱歉!”他说。嘴里说抱歉,心中却明白,这不是抱歉两个字能补偿、挽回的。
“他们不会永远如此,”李颖说得似乎很有信心,他却在她眼中看到悲哀。“我到底是他们惟一的女儿!”
“那天你回来的事你一个字也没提过,让我知道——至少可以替你分担一些!”他真诚地说。
她摇摇头,再摇摇头,她是善体人意的。
“为了我,你的烦恼还不够多吗?父亲正在气头上的话不必当真,就算他不认我,我仍是他的女儿!”她微笑。
“可是你太委屈了!”他叹息。他那黑白分明的眸中也有了黯然之色。
难道他们真是不蒙祝福的一对?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两个字,从采没有!”她加强了语气。“你是个永不令人感到委屈的男人!”
“李颖——”他激动地握牢了她的手。
“爸和妈妈都是很专一,很重感情的人,他们互相间的感情几十年如一日,好得令人羡慕!”她仰望着他。“以他们自己来比你,当然免不了有点误会,好在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来改变他们的观点!”
“是的,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来改变他们,”思烈被鼓励了,他又有了信心。
“那么,我们现在回去吧!”她深情地一笑。
原来他们的汽车停在山脚下,他们是爬山上去的,所以去得早却到得迟,被芝儿抢先了。
上了汽车,他没有立刻发动。
“我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提到芝儿,他就愤怒。
“她在学校和家里找不到你,一定有人说了这儿,她做事只凭意气,只凭冲动!”李颖很了解。
“太不像话了,怎能找到你家去?”他慢慢地。
“爸爸对她承认错误,思烈,我们是有些不对!”她是相当公平。
“我一定要给你名正言顺,我马上通知律师把离婚证书交给她,至少在你父母面前有交待!”他立刻开动汽车,飞也似的驶向台北。
“交待只是形式,不是最重要的!”她说。
他明白她指什么,芝儿不可能罢休的。
“最低限度表示我的决心!”他说。
“那么你去办事,送我去翠玲那儿!”她说。
“翠玲——她不再对我有成见吧?”他稚气地。
“重要的只是我,不是任何人!”她嫣然一笑。
她是坚强的女孩子,不久前在玄关外还泪流满面,这么短时间就能克服了,她是坚强的。
“重要的是你!”他再说一次,摇摇头,无奈地笑了,“我是不是越来越像个六神无主的无头苍蝇?”
“多可怕的形容词,我怎能常伴一只无头苍蝇?”她抗议地嚷起来。
“我比不上你!”他由衷地说:“你真的是敢爱敢恨,义无反顾!”
“爱无反顾!”她纠正他。“因为我吃过不敢爱,不敢恨的亏,我怕那种无形的折磨!”
“永远不会再有了!”他拍拍她,是一个允诺。
他们相视微笑,一个允诺也是一个希望,是将来的希望带给他们信心的,是吗?将来的希望!
车停在翠玲家的大厦外,他握住了她的手不放。
“不要让任何人的任何话动摇了你的决心!”他认真地。
“当我是什么人?又当翠玲是什么人?”她不依地皱眉。“我们才十二岁?”
他摇摇头,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等我,办完事我来接你!”他说。
“好!你若不来,我等到地老天荒!”她开着玩笑下车。
☆☆☆
汽车开走,她才慢慢走进大厦,乘电梯到翠玲的家。
开门的正是翠玲,她带着一脸的意外和惊喜。
“李颖?你居然还会想到我?”翠玲怪叫。
“这么大声,不怕吵醒你那个当大任的儿子?”李颖打趣着。
“刚睡醒,护士在给他洗澡!”生了孩子的翠玲更是胖胖的越来越富泰了。
“医生的儿子是不同,护士来洗澡!”李颖笑。
“没办法,我不敢洗,看见儿子软软的小身体我就心慌,就怕弄损弄伤了他什么,真是不敢动手!”翠玲说:“喂!李颖,你不是真心诚意来看我吧?”
“我是路过,顺便坐一下,马上就走的,行了吧?”李颖白她一眼。“连你也变得这么小心眼了!”
翠玲不响,一本正经地,很关切地端详她。
“过一种新的生活,你快乐吗?”翠玲问。
“感情上百分之一百满足,心里也踏实,安定了!”李颖思索一阵。“当然,某一些事情是很遗憾的!”
“芝儿?你父母?”翠玲是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