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泼辣、夸张如芝儿,也给她镇往了。她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不由自主地伸出自己的手,令她疑惑的是——李颖的手怎么冰冷如斯?
“真想不到——是你!”芝儿说得有些口吃。
李颖淡淡一笑,收回自己的右手又伸向思烈。
思烈似乎——僵了般的站在那儿,本已郁结着的浓眉锁得更紧,他机械地伸出右手,只是轻轻一握——他也震惊,平静自然的李颖的手不但冰冷,而且在轻颤,这——表示什么?
李颖冷傲地牵扯一下微抖的唇角,一个淡得几乎捕捉不到的微笑,那抹遗世独立的孤傲——思烈的心已缩成一团。回国之后最怕见到的人,想不到竟会在这种毫无防备之下遇到了,而且在这种难堪的场合中——他惭愧得想去死,却——又会死得绝不甘心,他——终于又见到了她。
“怎么没听你提起呢?”导演疑惑地望着李颖。“原来你们是朋友!”
“我和芝儿是老同学,”李颖对胖导演没有笑容。“和思烈也是老朋友,我并不知道你请了他们!”
“芝儿将是这部新片的女主角,”导演叫:“我几经辛苦才找到她,李颖,你看她是否合适?”
李颖微微歪着头,这是她沉思的动作——她的老动作,她一点也没有改变,变的只是周遭的一切,只是周遭的一切。
“应该是合适的,”李颖慢慢说,很自信,很肯定的。“尤其是发型,和我书中描写的一模一样,是美国最流行的‘佛罗娜,佛赛,美杰’式的!”
“你是说 Charlie’s Angel那个金发女主角?”芝儿嚷起来:“她是我的偶像!”
“不要让别人做你的偶像,”李颖笑。“芝儿,你就快成为别人的偶像了!”
“是吗?啊!是吗?”芝儿笑得眉飞色舞,她梦想成名,和美国的佛罗娜一样红,似乎,她的机会已到手。
“李颖认为合适我就放心大半,”导演很是讨好。“这样吧,反正摄影师来了,不如先拍几张造型像,明天可以见报,让我们这部片子未拍先轰动,如何?”
“好主意,”芝儿跳起来,越众而出。“摆姿势是我的本行专长,在哪儿拍照呢?”
摄影师、打灯光的几个人都围了过去,导演也跟在一边指指点点,沙发的这角落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沉默对坐的李颖和思烈。
“见到你——真的很意外,”他的声音低沉,真挚。“尤其在这种环境里!”
“是吗?”她不置可否地。“你答应芝儿拍戏?你可知道——这部片子有暴露镜头?”
“她的事我管不着,”他厌恶地。“她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她有绝对的自由!”
“美国式的民主?”她淡淡地笑。
他冷漠深沉的眸子里光芒一闪,慢慢地吐出几个字。
“我们——已经分居了!”
李颖不能置信地睁大眼睛,她用了全身的力量才压住了几乎冲到喉咙的“啊!”无论如何,她不能表示意见,更不能表现任何情绪。她要置身事外,尤其是在他们夫妇间。
“你不觉得意外?”他问。
“我该觉得意外吗?”她笑了。那漠然,那毫不经意,使他的五脏六腑都翻搅起来,这结果是他自找的,一开始就注定了如此,她会意外吗?
“这些日子,你好吗?”他深深凝望她。
“很好!至少我成了名!”她耸耸肩。
“我——不是指这些!”他再说。
“那是指什么?”她又笑了,很自嘲地。“哦!我没有结婚,有一些打不动我心的男朋友,就是这样!”
“可是因为你骄傲?”他问。声音里明显的有些其他的东西,好像关注。
“骄傲是女孩子的致命伤,”她看他一眼。“如果是缺点,我改不了,任谁也改变不了我!”
“你看来一点也没有变!”他轻轻叹息。“而我——活在一串永无休止的噩梦里!”
“要不要我介绍个医生给你?”她是故意听不懂吧?“很不错的,叫潘少良!”
他无奈地摇摇头,突然站起来。
“请转告芝儿,我先走了。”他说:“如果有机会,我能约你喝杯茶吗?”
她微微一笑,移开视线,她没有说好或不好,她没有拒绝也没有接受,她——还是像两年前一样,一模一样!
谁能了解她呢?一个孤傲、美丽的女孩子!
☆☆☆
李颖苦苦思索两小时之后连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她推开空白的稿纸,扔开圆珠笔,把自己掷向那张厚软、舒适的安乐椅上,静静地躺着,不动也不出声。
写作原是一条孤寂的道路,没有人能帮忙,没有人能陪伴,必须在安静的环境里,用自己的手和笔把自己所思所想所感所触,一个字一个字写出采。这本是一份很好、很有意义的工作,喜欢和愿意献身这份工作的人虽然多,然而能长时间的固执着写下去的人却不多,毕竟不是人人能忍耐这条道路上的孤寂,除非是无可奈何又无可选择的,像李颖。
李颖并不真正那么狂热于写作,她也希望像一般年轻人一样去玩去闹去结交异性朋友,大多数的时候,她发觉在人多的热闹场合里,她往往更寂寞、更孤独,所有的人都与她格格不入。而且,她写第一本书就成名了,成名之后写与不写也仿佛身不由主,出版商追着她,读者欢迎她的作品,她自己也觉得不写可惜,于是,一本本印着李颖原著的小说就呈现在世人面前了。
最重要的,写作有时候能填补心中那份空虚、失落,和那段被践踏过却永远难忘的感情。
在写作的道路上,李颖一直是顺顺利利的,像今天这么苦思两小时而又写不出一个字的情形是绝无仅有的。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写不出文章来,她十分清楚地知道,她心乱,她完全不能平静了。
从再见到芝儿和思烈的那一刻开始,她就不能平静。外表看来,她是冷傲潇洒的,那是她用了长长两年的时间所造成的壳,她必须如此,她是个骄傲的女孩,痛苦和伤痕只给自己看到,绝不可能展示在人前,尤其是芝儿和思烈,她怎能在他们面前示弱呢?
其实,再见他们的那一刻她激动得厉害,她的手冰冷颤抖,她几乎控制不往自己——他们可曾发现?芝儿或许不会,芝儿只热衷于当明星,名成利就,思烈——他那呆怔和震惊代表了什么?唉!为什么又要见面呢?思烈那性格和完美如雕刻般的脸没有半丝改变,就连眼中阴冷难懂的光芒也依旧,他——变的是什么呢?周遭的一切?人生为什么有那么多的曲折迂回呢?为什么不是直线的人生?对与错也一直这么走下去,永不要回头,永不——
书房门轻响,听那敲门声必然是母亲。
“颖颖,有个朋友来了好久,你要见他吗?”母亲问。
“朋友?谁?”李颖从安乐椅上跳起采。他说过分居,他问过有机会可否请她喝杯茶,他——会是他吗?
“姓潘,很有教养的男孩子,笑起来有一颗突出少许却很亲切、很稚气的犬齿。”母亲有敏锐的观察力!
“潘少良!”李颖跳起来的那股劲儿消失,不是他——思烈。“他来做什么?”
“他没说,但耐性很好,坐了快三小时!”母亲笑。老人家总喜欢有教养,有耐性的年轻人。
李颖犹豫一下,用手指胡乱地抓两把头发,找出一条橡皮筋把齐肩直发束在脑后,这才慢慢走出来。她是任何衣饰、任何发型都好看的女孩子,看她一条旧牛仔裤,一件真丝唐装衫,那股洒脱劲儿真是无与伦比,还有那干干净净、精精致致的小脸儿,被束在脑后的头发更显出了倔强的性格。她不温良如美玉,也不光芒如钻石,她是——她是什么呢?世界上难以找出更适合她的形容词,她就是她,一个美丽、倔强、精致又洒脱的女孩!
“潘少良医生,你有太多用不完的时间?”她笑,很明显地讽刺意味。“三个钟头,你起码可以看二十个病人!”
“有时候为一些值得的人浪费一点时间还是值得的!”他说。他的话永远得体。
“值得的人?”她耸耸肩。“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对于决定的事我绝不后悔!”他肯定地说。充满自信的眼光凝注在她脸上。
“好吧!”她不在意地坐在他对面。“等了三个钟头,你总有一点目的,是不是?”
“今天我休假,想约你出去吃一餐饭,你认为这是不是目的?”他聪明地反问。
“想约人出去吃一餐饭就想到我?就不惜劳师动众的上阳明山,吃完还得送我回采,这个算盘打不响!”半开玩笑地说。她从来不想和少良认真。
“这表示你不反对,是吗?”他很会利用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