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朱倾城才有机会细瞧那座堡垒,这一看清楚才吓了一跳,那堡垒可不是用啥泥灰或是砖石堆垒筑成的,而是……
第一层鲍鱼,第二层雪蛤,第三层烤丰腿,第四层炸排骨,第五层烧鸭翅……林林种种各种食物不断地往上堆叠,高耸巍峨得吓人。
而在最上层的地方,亦即薛大娘正趴著的地方,则满是芋泥、枣酥、脆果、杏仁片等高级茶点。
还有一点,朱倾城记得那些食物在梦外时并非如此色彩斑斓,不像现在,红的就特别艳红,绿的就特别鲜绿,若非薛大娘吃相太过吓人,其实还满赏心悦目引人垂涎三尺的。
“为什么她的梦会是这样?”
朱倾城转头问向身后始终没作声的魅,结果得到了这样的答案——
“这问题该问你们人类自己吧?你们不是有句话,叫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这位大娘是在御膳房里帮忙的,整天忙进忙出都是为了你们这些皇家老爷小姐们,她只许看不许吃,也难怪会作这样的梦了。”
朱倾城顿时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不同性格的人,就会作不同的梦?”
“那当然!当官的就会梦到加官晋爵,贪财的就会梦到金银满池,参加科考的就会梦见自己当上了状元郎,各种奇奇怪怪的梦我们可见多了,也早已看透了那些隐伏于你们人类心底深处的贪婪,而若是遇上了好色之徒……”他轻蔑的哼气,“那自然就会欲流满地、肮脏淫秽了。”
“所以这……”她突然想通了,笑睁著一双美眸觑著他,“就是你要上御膳房,还故意找上薛大娘的原因?因为你看见她在吸口水?所以猜到她一定是在作著吃东西的梦?而不会让我看见不入流的画面?”
不承认亦下否认,魅没吭声,只是表情明显的不自在。
朱倾城心头一暖,又觉得好笑,加上现在回想起来,他真的只是不擅解释,但始终对她不错,于是前嫌尽释地主动握住他手。
“原来你真的不是恶魔,而是个好魔!”
魅没好气的开口,“你的记忆力真差,都说了我不是‘好’魔,我是梦魔了。”
她娇娇再笑,“好好好,梦魔梦魔,一个好的梦魔,天底下最好的梦魔,这样总成了吧?”
他别开了视线没吭气,却也没有推开她,因为他发现自己无法抗拒她的主动亲近。
“那么我的好梦魔……”朱倾城边撒娇边推蹭著他,“快带我去找人吧。”
他点点头,带著她飞行起来,由一个梦界串联进入另一个梦界,最后终于来到一处放眼望去全是灰茫茫的地方。
停住脚,魅向前努努嘴,示意朱倾城看前面,于是她眼睛一亮,找腿向前狂奔。
“宁妃!”
她边尖叫边大笑,快乐地扑往那原是蹲在地上松上,听见她的声音而扭过身的清妍女子身上。
即便只有十一岁,个头又娇小,朱倾城那因狂喜而用力过猛的身子,还是害得她们两人跌到了泥地上。
虽然跌在地上,但她并没有立刻起身,硬是用两条小手臂缠紧对方的颈项,赖窝在人家怀抱里,脸上明明在笑,却又忍不住泪水似断线珍珠地滑下脸庞。
“小倾城,怎么哭了呢?”
宁妃先将两人稳住坐好,再伸出手温柔的拂去女孩脸上的泪水。
“因为你下说一声就离开,而且还是那种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离开!”朱倾城大声哭诉,伤心的语气里满是不平。
她毕竟只有十一岁,对于生死别离,尤其是曾经那么熟稔喜欢的人,实在是无法轻易释怀,就好像是对方背了信、毁了约、骗了人、伤了她的心。
宁妃轻声叹息,轻拂女孩柔软的发丝,心疼不已。
宁妃十五岁入宫,正是一朵鲜花的年纪,刚开始时因为貌美端庄,性子恬雅,也曾得过皇帝宠爱一时。
只可惜封妃六年,她的肚皮始终不争气,嘴又笨,性子又太直,不懂得谄媚逢迎,更不懂得要持续博得皇帝的注意,费神打点他身边宦臣的功夫,半点都不能省。
就因为她不懂那些暗规陋习,结果便在后宫众女的战役中败下阵,甚至遭人诬陷,让皇帝将她给打入冷宫,那一年的她,年仅二十一。
但退一步想想也好,以她如此贞静不善斗的性子,留在外头迟早是要死于非命,若能因此进了仁寿殿那远离女人战火的地方,倒也不全是坏事。
别以为世间只有男人爱战争,事实上存在于女人之间的战火,明里笑、暗里刀,表面上波澜不兴,台面下暗潮汹涌,其实还比男人之间的刀光剑影更要可怕,更要难防。
毕竟事已至此,宁妃也只能用这样的话来安慰自己了。
但一年一年过去了,岁月缓缓流逝,她只是日复一日地,没个目标存活,看不见终点,看不见未来,没有属于自己的自由,她甚至感觉到自己,正在凋萎干涸中。
于是宁妃开始日日夜夜地疯狂思念起江南——她的故乡,她成长的地方。
但讽刺的是,即便她已是皇帝不要的女人了,却仍是皇家财产之一。
她不能被放出去,因为她还年轻,就怕一个行为端,丢了皇家的脸。
究竟是她的人生重要,还是皇家的脸重要?
她发现自己已经愈来愈无法在这个奇怪的世界里找到答案了。
她几次提出的还乡恳求都被压在如山高的卷宗底下,数年来无人闻问。
之后这几年里虽然有了和朱倾城的意外结缘,一大一小结为莫逆,没有孩子的宁妃更是将朱倾城当作亲生女儿一般嘘寒问暖、贴心宠护,但她的心,仍旧不曾淡忘过她的江南。
“宁妃,我想问你……”
见宁妃好半天沉溺在思绪里不作声,朱倾城轻推她,“他说呀……”她伸长纤指,指向就站在不远处,冷眼旁观她们叙旧的魅。
“是你拜托他来带走你的魂,那是不对的,是他误会了,对不对?对不对?这世上哪里会有人自愿被勾魂,而不想活的呢?”
“不!倾城,”宁妃美丽的慈笑著。“他说的是真的。你知道我经常在夜里焚香向上天祝祷,求的是什么吗?不是被宠幸,也不是离开冷宫,这么多年来我对上苍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如果这世上的‘人’已经无法还我一个公道自由了,那么我宁可到另外一个世界重新开始,但在一切开始前,我希望能够看见我的故乡,即便是只有一眼,我也死而无憾了。”
她用著温柔却斩钉截铁的声音说:“我愿意付出我的生命,只求见著故乡一眼。”
朱倾城听了又是感动又是下愿相信,情绪复杂难辨,好半天挤下出话来。
魅冷冷接话。
“她的诚意感动了上苍,它们查过了她的累世宿业,知道她上辈子做了不少善事,也算是个有福之人,原可在皇宫中寿终正寝,但看来这并不是她想要的,于是上头决定遂其所愿,而为了让她减少死时的痛苦,它们找上了我。”
乍听荒谬,接著愕然,但在思前想后,以及回想起宁妃那一年到头的郁郁寡欢时,朱倾城不得不信了,并且决定原谅她的“不告而别”。
“那么,你为什么会在死之前,笑得那么开心呢?”她好奇的追问。
“这就得要谢谢他了……”宁妃看著魅,眸里盛满了感激,“他让我梦见江南,而且还是在我小时候的江南喔!再经由梦,我来到了梦上,别为我难过了,小倾城,你绝对不会知道我在这儿有乡开心的,弥瞧瞧……”
宁妃温柔地牵超她的小手,南人站超身,她让朱倾城用眼睛去看。
直到此时,朱倾城才有空暇看清楚两人目前所站著的地方。
这一望出去,她不禁发出了一声接一声的赞叹,只见眼前翠绿平原处处,湖泊广披密布,土壤肥沃,莺飞柳细,触目均是典雅秀丽,与北方那粗犷的黄土高原,是全然不同的景象。
“原来……”朱倾城忍下住感叹,“这就是你念念不忘的江南?难怪你会那么惦记著它了,原来它果真是美如诗画。”
“更好的还在后面呢。来吧,我的小公主,这里既是我的地盘,自然就该由我来带路,不只有好看的,还有好吃的江南糕点喔,想不想吃?”
朱倾城用力点头,宁妃开心握紧她的手,两人并肩往前,边走边说著话。
眼看那一大一小开开心心的走远,立于她们身后,原是要出声提醒朱倾城该回家,并且也开始担心他未经许可,私自带活人之魂入来到梦上的魅,却只是眯了眯眸子,挤不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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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回到梦上去见宁妃,是朱倾城生平第一次寤寐不醒。
在她终于清醒过来时,竟然已经是三天后了。
她一张开眼,就看见向来娇贵的母亲,跪在床前轻抚著她的脸,哭红了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