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只是打身后瞧去,男人那一头以玉冠高东著的银亮发丝,是极有可能会让人误判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
若真是老头儿骑老驴,大家也就没闲话可嗑牙了,但当路人看清楚男人那不到三十的年纪,再搭上了轻摇羽扇、嘴里还偶尔哼吟诗句一派优闲状时,还真是忍不住要为老驴抱起屈来了。
喂喂喂!阁下还能算是个大男人吗?
瞧那头老驴都快让您给“骑”死了,难道阁下就不能行行好?饶过它?
就不能自个儿下来劳动您的尊腿,运动运动吗?
若真是要省点力,也该是让老奠扛竹篓,分担分担那孩子的负担吧?
明明身强体壮、手脚不缺,却是这样地没心没肝?
真是叫人看不过去!
亏这家伙还生得俊模俊样,貌比潘安,没想到竟是个没本事的软脚虾!
只见一个个走过这支队伍的人,总会忍不住皱眉沉著脸这么想。
不单是想,甚至还有些乎日专爱打抱不平的汉子会在走过他们后,一个回头朝地上用力吐了口唾沫,骂了句——
“欺老兼欺小!这是打哪儿来的狗屁倒灶、没腿废柴?”
然后还故意对著老驴背上的男人捏了捏胳膊肘、瞪了瞪凶眼才肯走开。
但无论是被骂了或是遭瞪了,那挂在银发男子脸上的笑容,竟是半点也不曾稍减,他甚至还有礼地朝著对方的背影,笑嘻嘻地拱手作揖。
“多谢指教!”
“师父,那不叫指教,那叫做唾弃!而且还是极度不屑的唾弃。”
讽凉嗓音来自于走在老驴身旁,背著行囊的荏弱少年。
少年开口,嗓音嫩尖甚至微甜,原来“他”并非男生女相,也并非体质孱弱,而是个女扮男装的少女。
幸好那捏胳膊肘的老兄早已走远,否则若要知道了这银发男子正在“操累”的竟是个女娃娃时,怕不正义感街上脑袋,挽高袖子跳上驴背,开扁揍人了?
听见徒儿这么说,那骑在老驴背上的银发男子,手上的扇子摇得更加轻松惬意,脸颊上的笑窝也更澡了。
“他那意思是在表达著唾弃吗?怎么我感觉不出来?”
当徒弟的满脸没好气。
“师父大人,您的‘感觉’向来有自动筛拣的能力,除非是您自个儿想要的,否则一概不认、不理、不买帐。”
“真是个善解师意的好徒儿!”男人笑眯著一双丹凤俊眸,心满意足地再摇了摇扇子,“不枉师父打小将你给含辛茹苦地拉拔到这么大。”
她有没有听错?这骑著驴的男人是说了些什么吗?
他真的说出“含辛茹苦”这四个字吗?
当人家徒儿的忍不住抬头瞧了瞧天空。
很好!雷神没出来闲逛,她甭担心师父大人会一个下小心,因为撒谎而被雷神给劈成了雨半。
她能够长到一十四岁,天知道他究竟“拉拔”了她多少?
除非站在一旁看热闹、讲风凉话、笑咪咪摇著扇子兼转头就走叫做“拉拔人”,否则,她实在是无法认同他这样的说法。
同一件事情两个人的看法南辕北辙,究竟谁在撒谎?
不消多做争辩,只须瞧这会儿两人一个骑驴,一个走路,一个摇扇说笑,一个闷著头背著行李赶路,就足已证明谁说的是真的了,不是吗?
“说到了这里……”
果真如徒儿所形容的,银发男子面对不想买单的情绪一概不收,对于徒儿的没好气,他不但能毫无所觉,且还能继续自说自话,长吁短叹。
“离儿,在你爹信守承诺将你带来交给师父的时候,你也不过才出生三日,就像只小耗子一样,怎么才这么一眨眼的工夫,你竟然都已经这么大了!”
话说完男人再度摇扇,并且满怀感慨了。
“真个是流光逝如箭,因循不觉韶光换,华志分驰年,韶颜惨惊节……”
真——是——够——了!能不能找个人来,让这男人停止出声,安静一下?
因为找不到人,又因为那位喋喋不休的男人恰是她的师尊,她不能够“犯上”,于是洛离只能逼自己静心闭耳,将那一番伤春悲秋的感怀词,全都给挡在耳外。
不是她不想聆听师尊教诲,也不是她目无尊长,只是她师父著实没个为人师父当有的样,个性有些孩子气也就算了,偏偏又爱说些不负责任的诳语,像他刚才那一番话若改成其他任何人来说都成,就只有他,绝对不应该!
什么不觉韶光换?什么韶颜惨惊节?对他根本就下具意义的,好吗?
一个容颜不会衰老的男人,他凭什么去和人伤春悲秋?又凭什么去和人长吁短叹岁月流逝?
快别呕死了世间数算不清的“正常人”了好吗?
是的!她的师父并不正常,因为他不会老去。
从她出生到现在,她渐渐地长大,但他却从来没变过模样,始终是那一张绝俊出色,好看得叫人咬牙切齿,潇洒得叫人刺眼反胃的模样。
至于年岁?正确数字不可数,只听说至少年近三百岁,可偏偏他看起来,却是连三十都不到。
不会变老并不代表他是神仙或是妖怪,他是人,是一个术法高强的人。
一个有著阴阳眼,能够与灵界冥府做沟通,本事极高的术士。
一个被江湖人敬称为“鬼王”,本名唤作曲无常的男人。
他对外宣称作术不为敛财,不索酬,只是想充当人与鬼邪妖物间的沟通桥梁,好使得阴阳两界各安本分,不少曾经受过他帮忙的人,甚至敬称他为“阳间的地藏王菩萨”。
但所谓的“不索酬”不过是句场面话,只要是和她师父多走近的,尤其是打小将她给带大的鬼婆婆,那才是真正知晓内幕的——
“什么叫不索酬?”他只是懒得向阳人伸手罢了,若是阴人该偿付的那份酬劳啊,呿,他可从没拿少过。
“无论你是冤鬼想重新投胎、想不被臭道士给逼到魂飞魄散,或是想来个借尸还魂与生前亲人见面哭诉,你就得来求他罗!”
“而且还得先约定要以来生的多少阳寿,或是现在的多少鬼技做交换,否则呀,哼哼,一切免谈!他那副永远青春不老的模样,还不都是靠这样换来的?就连小梨子你呀……”
鬼婆婆轻抚著膝上娃儿的青丝,唤著她的小名,脸上浮现出感慨。
“也是当年你爹为救你娘,以将来子嗣做报偿的条件,才让你出生甫三日,就被送到这寥阳宫里来的。”
“婆婆可知道我爹爹长得是什么模样?而我娘,又是什么样的呢?”
年仅三岁的小洛离将小脸侧枕在鬼婆婆的膝上,睁大著眼儿好奇的发问。
“不知道,婆婆没有见过。”鬼婆婆老实回答,手指轻搔了搔小洛离的下巴,笑咧著缺了门牙的瘪瘦老嘴,“不过肯定出色漂亮,要不,又怎会生出个如此粉雕玉琢的小梨子出来?”
小洛离被搔得咯咯直笑,顿时将方才的疑问给抛到九霄云外。
虽说打小身边没爹没娘,但除了一个俊美爱笑却不太爱管事的师父外,她身边来来去去没停过的鬼婆鬼姨鬼叔叔,或者是鬼哥鬼姊鬼玩伴,个个都够她看够玩够要闹个够,是以也就没再将这问题给挂在心头上了。
她和师父两个活人身边成天绕著一群鬼,饿鬼、爱哭鬼、贪吃鬼、大头鬼、捣蛋鬼、好色鬼……诸如种种各式各样的鬼,数都数不完。
这样子的情况若是让其他人给磋著了,八成会曼得诡奇可怖,但对于凡事早已见怪不怪的洛离看来,却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家庭。
这么多年来,她也始终在寥阳宫里生活得惬意,没想到前一阵子师父夜里不睡觉,跑到了山顶上纳凉、夜观天象,却让他瞧见了人间恐再出现“七魂之魄”合聚共凝的异象,于是决定了,当当当,他要下山。
“下山干嘛?”
“废话!”师父敲了她的脑袋,“当然是去捍卫正道,阻止妖魔扰世罗!”
“真的假的?”洛离龇牙揉头,摆明著不信。
不信她的师父转了性,成了个意欲济世扶道、拯救世人的大英雄!
“笨徒儿!”师父又敲了她一记。“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不为时并不代表凡事不为,只是因为并无可为之事,于是选择不为,而当该有所为时,自当义不容辞,为其所当为——”
“够了!师父!”洛离蹙眉打断,“别再什么‘为不为’的了,您只要跟徒儿说清楚,这‘七魂之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就成了。”
哼了哼气后曲无常开口,仔细说明。
传闻“七魂之魄”,原乃仙界太上老君,炼丹炉下头用来垫炉脚用的一块大石头。
在逾上万年的炼丹岁月里,开炉关炉时,偶有丹药灵粉落在了石上,就这样日积月累,顽石灵化成了宝玉,充满了仙气及法力。
却在某日,老君座下炼丹侍童于开炉时一个不小心,打翻了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