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傲性的符扬才不会说这种话,所以她相信这句话只是梦境的一部分而已,让成萸觉得心慌的是,梦中的她含泪大叫:不是的,符扬,我──
然后便醒了……
醒来之后,出了一身冷汗。梦中的自己想说什么呢?
不是的,符扬,我──?
我什么?
成萸轻叹一声,揉着额角。本来以为自己摆脱了过去沉枷,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地过活。这次重逢,却掀起太多的记忆,太久远的心情。
或许她不是摆脱了任何事,她只是把它们推到一个角落,上了锁,不再去想,便当一些复杂的情绪已不再存在……
叮铃叮铃,门上的风铃响起,那个才出现两周就把她平静生活搞得天翻地覆的男人走了进来。
在咖啡桌上画图的小戴伦,一见情敌出现,立刻戒备起来。
「快两点了,该走了吧?」符扬直勾勾盯着她,眼里根本没有那个三尺小人儿。
「老板娘还没回来,我再等她一下。」
男人那意气昂藏的样模,带给她一阵莫名地意乱。
绣品垫布的那个案子,最后做了一点更动。符扬一个完整的作品包括有着刻印的雕像本身,以及一张以高级印泥和宣纸印出来、经符扬亲手落款的印画一份。少了其中一部分都会减损收藏品的价值。这次符大师做出了裁示,他想以纯白丝绸取代以往打印的宣纸,丝绸边缘便以手工刺绣缀上同色系的淡雅花纹。届时展出时,会将打印好的丝绸裱框,随着雕刻物一起展出贩售。而那些幅印样用的绣花丝绸,自然是她的工作了。
所有人都对符扬这次的改变大表赞赏,认为此举将容易引出作品的身价,成萸心中却有着淡淡的不安。
原本她只是个不相干的绣花人,在旁边陪衬即可,现在却要伴着他的作品一起推向全世界。她从未想过自己也有与符扬「携手合作」的一天,从来他都是个才华洋溢的艺术家,她只是背后不重要的角色。这厢和国际名家合作的惊喜感固然有,却也觉得好象和他越发纠缠不清了。
成萸抑回一声叹息,到咖啡桌旁陪戴伦画图说故事。
符扬看她温柔可亲地陪着小鬼头的样子,越看越不是滋味。
「妳的责任是当店员,又不是当保母,干嘛每天花这么多时间陪这小鬼!妳不是不喜欢小孩吗?」他的长腿勾来一张椅子,椅背朝前跨坐下来。
「我从来没有不喜欢小孩过。」她和颜悦色地说,眼眸仍望着戴伦。「而且紫绶同意我每天提早几个小时离开,好回去赶你的案子;天底下到哪里找这种好老板?我偶尔帮她带一下戴伦,也是应该的。」
是了。她没说过她不喜欢小孩,她只说过不想生小孩──他的小孩。符扬一想到这点,心情更恶劣。
正好这时有客人,成萸起身去招呼,大小男人在咖啡桌前对立,虎视耽耽。
「臭小鬼!你要是识相一点,少缠着我的女人,听到没有?」符扬忍不住先低声开炮。
「姨不是你的,姨是我的。」小戴伦毫不相让。
欠揍!符扬长手一拎,就把他拎在半空中,还站起来用力晃两下。
「你再得意啊!身高不到三尺的小鬼还敢跟我抢人,活得不耐烦了你!」
「姨──」戴伦猛然提高童音大叫。
成萸立刻回过头。
符扬火速将他抱进怀里,两个男人同时挤出笑容看她,一副很友好的样子。
成萸莫名其妙地看两人一眼,继续去招呼客人。
「你不要以为我制不了你,连你老头子见了我都要敬畏三分。等我打通电话给他,你看你以后还能不能来你娘店里!」符扬气得牙痒痒。
「你『手滑』!」小家伙对着他鼻子指责。
「什么?」
「妈咪说爹地『脚滑』。如果爹地『脚滑』,你就是『手滑』。」戴伦不知道狡猾是什么意思,看妈咪那天念爹地的样子一脸不高兴,可是爹地却一脸笑嘻嘻的,他猜想「脚滑」应该是说对方不好的意思。那手滑一定比脚滑更坏!
符扬脑袋一转,嘿嘿诡笑两声。
「你说得对,我的手确实很滑。不幸得很,你正好就在我手上。」他又拎着戴伦后领,准备把他「滑」到墙上的衣架勾住。
「姨──」一声大叫。
成萸立刻回头。
符扬的动作僵住。
「符扬,你想做什么?」成萸的眼神徘徊在他的手、手上的小人、墙上的挂钩三者之间,越来越不善。
「咳!没有,我跟他玩而已。」他轻咳一声,把小孩再收回怀里。
「他『手滑』啦!」戴伦大声指控。
「对啊,手滑手滑。」这个死小鬼!「你总有一天有落单的时候。」
大人威胁,小鬼也不怕他,两个人用眼神再度干上了。
「符扬,你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一个小孩子闹别扭。」成萸双手盘起,脚底板开始打拍子。
「哼,他是章柏言的儿子,将来长大了只会跟他老子一样阴险,妳别以为他会变成什么好东西!」
「你说爹地坏话你坏人!」小戴伦气得跳脚。
成萸叹了口气。「算了,我看你还是先离开好了,不用特地来接我,待会儿我自己叫车回去。」
「……我只是散步顺道绕过来的,谁又是特地来接妳的?妳以为我时间太多啊?」
「本来就是!」戴伦其实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不过想跟他唱反调而已。
「可恶你这个臭小鬼,你比你老子更阴险!」符扬变脸!
「符扬!」
又叮铃一阵铃响,这间店的头家终于回来了。
成萸如释重负。她一个人实在很难顾到两个。
「回来得正好,妳儿子还妳。」符扬臭着脸,把小鬼往他娘怀里一塞,然后拉着成萸往外走,也不管人家客人招呼到一半。
「符扬!我的包包还没拿!」成萸用力摇动他的手。
符扬又臭着脸进门拿了包包就走,活像人家不是放他后面那女人的假,是欠了他几百万。
成萸真是拿他的蛮横没办法。
她想起梦中的她该说什么话了。她八成是想讲:不是的,符扬,我先被你气死了!
回到符扬的公寓,他仍愀然不乐,两人吃过迟来的午餐,符扬准备到顶楼的工作室,这一忙,不到深夜八成不会下楼。
「符扬……」
他临出门前,成萸轻声唤住他。
符扬回头。
成萸迟疑片刻,终于说:「早上房东太太打电话到店里去,房子已经修好了,我随时可以搬回去。我想,明天早上就离开……」
「不行!」他想也不想地回绝。
彷佛早料到他的阻挠,成萸捺下性子,以讲理的口气说道:「我有自己的地方住,于情于理都没有继续打扰的道理。」
「妳不怕那个什么荷西的又找上门?」
「他已经被警方收押了,罪名是私闯民宅和恐吓,而且荷西其实不算坏,他只是那天喝醉了酒而已,就算判个轻罪出来,以后也会收敛的。」
「不行。」他仍然说。
成萸俏然凝立片刻。
「符扬,我觉得我离开比较好。」半晌,她又开口。
「还是不行。」符扬冷冷地说:「关于底图要配什么样的花边或图案,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妳住在这里,对我比较方便。」
过去两周,他确实一想到什么特殊的图案,就会随手画下来,然后要她照着绣在丝绸一角,可是成萸却觉得这并不是理由。
「如果要沟通工作上的事,你有我的号码,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
「我的作息不稳定,总之妳住在这里对我最方便!」他的态度越来越强硬。
「符扬,如果今天接下绣件案子的人不是我,你还会要求那人要住下来吗?」成萸终于点明。
符扬扬了下眉,毫无表情的俊颜,慢慢地浮上一层讥诮。
「慢着,妳不会以为我强留妳下来,是为了什么旧情难了的狗屁因素吧!」他冷笑一声,表情十足十的挖苦,「成小姐,妳别太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符扬也不是死缠烂打的浑人!我说留妳下来对我比较方便,自然就是为了我自己!等妳把所有绣品全部完成,即使妳想赖下来,我还懒得留客。这个工作妳如果接得这么心不甘情不愿,大可去找费欧娜谈清楚,看妳先绣好了多少件,我把钱结清给妳也就是了,纽约也不是没有其它人知道如何刺绣,我劝妳还是不要高估自己的魅力好!」
成萸被他抢白得面红耳赤,话都说不出来。
符扬说完,拂袖而出,看都不再看她一眼。
他的话如寒冬冻雨,兜头浇了她一身冰,从此刻才真正从「符扬」的角度来看事情。
之前遇着他,她只想着避开,全然不愿深思那种急着闪避的心态下藏着什么。如果她真如自己所想的那样不再受囿于五年前,那么符扬之于她,应该如过路人一样,她又有什么好闪避的呢?
就算符扬在急难中收容她好了,虽然她不知道符扬那天打电话给她的目的是什么,不过他终究是在电话里听到她身旁有危急之事,匆匆地赶过来也发现状况不假,如果今天换符瑶、成渤,或任何童年旧友,符扬都会提出暂时收留对方安排,不限定只是对她而已。为什么她就一相情愿地认定,符扬是出于旧情难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