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使天候变化大快,冷得她的脑袋一片空白,一见着床榻便忍不住趴了上去。
“唉!”不是他要管那么多,而是……“你呀,怎么愈来愈散漫?”
初次在连楼街遇上她时,她明明就是一副精明样,还记得那一双清亮的明眸可是有神得很,即使脸上有几处脏污,仍然不掩她灿烂夺目的光彩。
她那浅笑的神情,他至今难忘。
“老板,你说你手上有事在忙,到底是忙些什么?”绿绣苦笑道,再不赶紧转移话题,怕他又要念上一个下午。
“不就是忙一年一度的丝造大会!”说她迷糊,她还不承认。
“哦……”
寒冬来了,一年一度的丝造大会也开始举行。为了让自家的丝绸成为上朝贡品,每家织造坊全都卯足了劲去比赛。
“老板,今年出的是什么题?”
“今年正逢新官上任,且一上任便出了个怪题。”君还四不禁啐了一口,倒了一杯桌上的冷茶呷着,不禁蹙紧眉,抬眼瞪她。“这茶是什么时候泡的?”
真不是他要赚,又凉又涩的,根本就吞不下。
“早上,小银儿帮我泡的。”绿绣顺从地答道,又问:“今年是什么题试?”
“披风。”他盯着这茶随口说道。
怪了,这茶根本就没泡好,怎么她会没发觉?
“什么材质?”
“皮。”君还四不禁叹了一口气。
一年一度的丝造大会,每回出的题试都不太相同,都会依照材质、织法、染法、绣工等等来评论成品,可今年却要用皮革;那是不是意味着今年不用织罗织绸,纯粹只重绣工?
“哦……倒也是挺合理,毕竟皮革挺保暖的,总好过铺棉的锦罗。”这么想想,倒也觉得挺有意思。“若是用皮革的话,就不用重织纹了。”
呵呵,这么一来,她今年可以偷懒了。
“是啊,不重织纹,你以为今年就不用干活了吗?”君还四抬眼瞪她,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她可是块宝啊!这一两年来,轩辕织造厂能够受到青睐,继而成为贡品,她绝对是功不可没;或许他应该要对她和颜悦色些,省得她跳槽到其他绣庄布店去。可都已经拔擢为总管事了,她还想怎么着?该不会要他连掌柜的位置都交出去吧?
“我没这么说,只是许久不见老板亲自动手绣画,总是有几分期待。”是真的嘛,怎么这样瞧她?
绿绣之所以会甘心地待在这儿不走,除了他挺纵容自己之外,还有一点是因为他的绣工相当的好,几乎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再者他设计的花样总是别出心裁、独具匠心,教她会想要再多瞧一眼。然而这三年下来,她看过的次数,用十根手指头来数也还有剩。
“一个大男人在那儿绣花,成何体统……”他喃喃自语着。
以往从不觉得有何不可,可近年却不知怎地,他是愈来愈拿不动针了,尤其是她瞪大眼在一旁盯着的时候。
“怎么会?我倒觉得老板绣的祥兽相当栩栩如生,再者,色彩上的搭配,更是完美得教人无可挑剔。”绿绣说得万分真诚,仿若一回想到那时的绣画,她便感动得快要掉泪。
“那是你染的好丝线。”若说她是个绣痴、织痴、染痴,她应该不会生气吧?因为在他眼中,她确实是如此。
除了裁造她帮不上忙外,其他的几乎都难不倒她。
宝啊,她真是瑰宝,方巧教他给捡着了。当年拉她一把,可真是拉对了……对了,她也会绣啊!
绿绣浅勾着笑意,见他睇着她的神情一转,立即猜到他在打什么主意,于是抢先道:“老板,我大概知道这牡丹的线该怎么排了,不知道你现在有没有兴趣陪我到织房去?”
君还四欲言又止,思忖了下才道:“好吧,咱们就先到织房去……带件被子,你想要冻死你自个儿吗?”
见她急忙要往外走,他没好气地拉住她,将她丢回房里。
“哦——”绿绣拖长尾音,放眼瞅着方才被他揪住的手腕。老板真是个怪人,人不但长得凶恶,动作也相当粗鲁,可是擒住她手腕的力道却是极轻极柔;这感觉同他第一回在连楼街上拉她一把时一样……
三年了,她依旧不懂君还四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心绝对不若皮相那般凶恶。
第二章
“你缠这么多色线,倘若要织罗时,岂不是要忙坏了?”入冬的天色暗得早,织娘们早早就下了工。偌大的织房里空荡荡的,只剩聒噪的君还四和绿绣。闻言,绿绣无奈地抬眼睇着他,随后又埋头排着色线。
“没有更简单的方法吗?”君还四坐在一旁,单手托腮,见她几乎快要趴到桌子上头编织结本,不禁轻叹一声。
“要简单的织法不是没有,可若是那般简单的织法,又怎么能显现得出咱们的特别,你说是不?”倘若所有的丝罗瞧起来都是一般,那还有什么好玩的?
“话是这么说没错。”反正到时候忙的人也不是他。
只是……说真格的,他也不是非要她赶在这当头把结本给赶出来,她就不会先歇会儿,先用晚膳吗?若用完晚膳之后,她还不倦的活,再到织房做结本也行。
不过她若愿意这般勤劳,他会更欣慰。
“那么、可以请你安静些吗?”绿绣漾着笑,目光带着几抹警告意味的盯着他,随即细眉一敛,直瞅着快要完成的结本。
“哦!”君还四乖乖地闭上嘴。
放眼整个织造厂,就属她对他最为无礼,却又是他唯一可以忍受的。
有什么法子?她可是当家的管事,这厂子里头的大大小小事项,哪一桩不是经由她的手推动呢?
再说,难得见她如此专注,他也不同她计较了。
只是……
君还四眯起黑眸,凝视着她纤白如玉葱般的手指十分;伶俐地编排着色线,计算着一旦放到花机时,色线的长度该要多少……整个人专注得很;那细长的双眸直盯着色线,在桌上慢慢地排列出牡丹渐层的色泽和姿态。
她的眼眨也不眨,卷翘浓密如扇的眼睛几乎静止不动;而一双炯亮的水眸,仿若沉在清澈溪水中的黑曜石般,不是绝美,却挺赏心悦目。
绿绣算得上是美人了,虽说她向来不爱妆扮自己,一身简单线条的胡服,没有任何多余的缀饰和刺绣,而一头檀木般的黑发全塞进了御寒的镶毛胡帽。才刚入冬呢,她便已经把自己包裹成这个样子。
记得她提过自己是长安人氏,然而长安自然是比苏州冷得多,真不知道以往她待在长安时,是怎么过冬的。
啐!虽说她的五官算得上精致,然而最教他目不暇给的,则是她一头如云瀑般的秀发,尤其她向来不爱绾发,就连随便编辫都不肯,放任一头过腰的黑发如瀑倾泻,那头黑发说有多美使有多美……
“你在做什么?”
绿绣突然的问话,教君还四猛地回神,抬眼看着她有些不解、只是以眼示意的表情。
君还四顺着她的视线探去,蓦然发觉他居然揪住一绺从她的胡帽里流泻出来的发丝,他赶忙放手,有点赧然地别过脸,羞恼得直想要给自个儿几拳清醒清醒,唾弃自己怎会在不知不觉中轻触起她的发了……
他是爱发成痴,情难自遏啊!
绿绣倒也没放在心上,径自排着色线,压根儿不管他,横竖这也不是头一回,早就见怪不怪了。
君还四这个人,虽然不是很正派之人,性子有点野、脾气有点躁、没半点耐性,一发火便大小声的鬼吼,一恼起来就像是吞天噬地的恶鬼,但是他却救了她,也栽培了她。
他算得上是大善之人了,该感激他不但给了她栖身之处,还给了她管事一职,教她能够尽兴地耍布舞线。
“老板,你要不要瞧结本?”完成了最后阶段的编排,绿绣才轻声地唤他。
君还四轻咳了两声回神,不算俊俏的脸有些赧然地道:“方才……”
“结本。”她直接指着桌上。
“哦!”他不由得又轻咳两声,努力地把双眼定在桌上的结本。
看她一点都不在意的模样,相形之下,他反倒是有些在意过头了。不过他会在意是天经地义的,而她不在意是她根本就少根筋。
一个姑娘家教人碰了头发,可是于礼不容的,她该要大声地驳斥他才是呀!真是的,虽然已经知道她的性子懒散又随性,可她竟随性到这地步,教他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才好。
不过,她若真的大声斥骂,这难堪的人岂不是他了?
“老板,你觉得如何?”见他两眼是盯在结本上了,然而心思却不知道已经飞到哪儿去,她不禁好意地提醒他。
顶着这么冻的天候帮他排结本,他还不赶紧审视,不知在胡思乱想什么,真是的!不过是一绺发丝罢了,有什么了得的?
真看不出来君还四竟是如此束于礼教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