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光挥挥手,向十五路站牌走去。郑荫犹豫一阵,低声问:
「你真要和我一起走?我是个服务生--」
「什么话?走吧!」我皱皱眉,郑荫的自卑感太重了。
「其实,我早知道你坐三路车,只是--」
「好了,别提这些。」我说,「没有人看低你,你自己也没有理由看低自己,是吧!」
他看著我,笑了笑,显得有点勉强。自卑,在他心里生了根,要拔出来不容易,得费相当的时间。但是,如果我可以,我愿意做。
三路车上乘客不多,我们并肩坐著,在淡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没那么难看了。我看著他的侧面,他实在清秀得过分,有些像女孩子。
「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我问。
「只有一个姐姐,结婚了!」他说。
「她呢,和你住在一起?」我再问。
「不--」他的声音拖得很长。「我租了一间房子,房东是个孤单的老太婆,她不收我房租,说要我陪她!」
「为什么不和姐姐住一起呢?自己人有个照顾呀!」我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把弟兄姐妹间的亲情看得特别重,或者,是由于我和弟妹们是在困苦的环境中相依为命成长的缘故吧!
「我们的习惯,女孩子嫁出去就不是自己人了!」他说。
「你是本省人?我看不出!」我惊讶地说。
「我父亲是本省人,母亲是日本人。」他慢慢说,「可惜,从小,我没见过他们,所有的印象,是一张埋葬证明书!」
「什么?」我搞糊涂了,竟分辨不出他话中的意思。
「我是说,我一生下来,他们就死了。」他再说,声音既不伤感也不激动,平淡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炸死的!「
我皱著眉,这是我们这一代所承受的最大的苦痛,战争,曾使我们流离失所,甚至丧失父母。我算是幸运的,战争时,我在安全的大后方,年龄又小,什么都不记得。他不同,他身受其害,孤苦无依,他的自卑,他的落寞,他的失意,他的乖戾,他的嫉世愤俗,都是有原因的,我对他的同情更加深了!
「姐姐养大你?」我小声问。
「不,祖母养大姐姐和我,然后她死了,我们开始自食其力!」他摇摇头。
「你的教育程度--我是说你读到哪一阶段?」我问。
「高中毕业。」他简单地说。
「高中毕业?」我不平地说,「那你不该做服务生,可做出纳,或文书员什么的。」
「什么叫该不该,天底下哪有绝对的事!」他冷笑起来,「高中毕业有什么用,我没有人事背景,没有介绍信,能在这儿做服务生已算运气--」
「我没有人事背景和介绍信呀!」这么偏激的言论,我不同意。
「你不同,你学历好,而且漂亮!」他冷笑著说,「酒店里还有谁比你漂亮?从上数到下。」
「别这么说。」我连忙插嘴,我觉得他这么说,似乎对我有些侮辱。「你的思想太偏激!」
「不是我偏激,是你太幼稚!」他对我笑笑,那笑容非常奇怪,一刹那间,我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已不是他了。
三路车到底,是安东街站,我下了车,才发觉他怎么也一直坐到底,是我们的谈话误了他的站?
「你怎么也到安东街来了?你住在哪里?」我问。
「成功新村,」他说,「我本可坐十五路,但是,我情愿陪你坐。你知道,这是我生平第一次没被人看低!」
我感到欣慰,挥挥手,走向窄窄的安东街!
每天收到一封自日本寄来的信,七三三的离去,并没终止同事对我的捉弄。
他离开台北、回东京的那一天,我按时上班,跟平日一样,只是,我再也没有见到他。据他信里面说,不见面,不说再见,对他会比较好些。于是,他在我接班之前,搬出了酒店。
对这样一个出色的、痴情的异国人,除了每天收他的信,看他的信之外,我什么都没有做--我不敢做,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怕做错引起的后果。
这段似乎只是单方面的感情,会延续多久呢,或者明天就结束?我不知道,不敢预测。不过,如果立刻结束,我知道,目前不会有什么影响,只怕长了,久了--谁知道以后的事会发展到什么程度呢?
我照常工作著,也老受著一些闲气,一些压力--吕纬和雅莉的,我不知道我们「合伙」的关系到什么时候终止,人是贪得无厌的,或者,我们将永远合伙下去,直到我离开。
我上班,有时会在安东街站遇到郑荫,下班,自然而然一起走。家住在附近,一起走,并不是件大逆不道的事,可是不到一个月,谣言又满天飞了。
我真不明白同事们这样厚待我的原因,我并没比别人多拿薪水呀!谣言不知道是从什么人发出来的,却传得那么惊人,连经理都知道了。大家说,我和郑荫相恋,同出同进,甚至于说,我和他--同居了!
我急得不知道怎么办,这次我看得很严重,一方面是我名誉的问题;另一方面,他们不能抹杀人类尊贵的同情心,我对郑荫,完全是基于同情心!
经理找我去,我想,这是我辩白的好机会。
「经理,我知道你找我来的原因,我希望你能听我说几句话!」我先开口。
经理威严的挥手止住我的话,冷冷地说:「我不能容许职员乱来,这是我们酒店名誉的损失,我想不出你还有什么话说!」
「经理,难道你不调查一下就判我的罪?」我叫了起来。
「我并不判你的罪,只是事实摆在眼前,大家都看得见,你们同进同出,还要什么证据?」他带著不屑的表情说。
「同进同出并不表示相恋,更不是--同居呀!」我忍不住流下了泪,这是我生平所受的最大的侮辱。
「男女之间有什么友情?尤其在酒店工作的人!」他冷笑著。「我真替你惋惜,你是大学生,又漂亮--」
「如果我否认,你相信吗?」我绷紧了脸,无比庄严地说。
他看著我,带著研究的神情。 『
「我可以相信你的话,但别人不会信!」他说。
「那么--经理,你告诉我,人与人之间应不应该有同情心?对一个身世可怜、孤苦无依、自卑又失意的人,应不应该给予温暖与同情?」我尖声说。
他冷冷的眼光从头到脚地看了我一遍,说:
「你的论调应该在教堂里说,而不是酒店!」
我的心冷了,完全冷了,酒店,怎样的一个地方?我的工作是怎样的一份工作?我四周围的人是怎样的一群人?他们没有心,没有肝,没有感情,没有同情心,他们有什么?我不明白!
「请你告诉我,在酒店里,我该怎么样?」我问。我还不想失去这份工作--不,这份薪水,我得再低头一次,可耻的低头。
「该像我!」他毫不犹豫。「二十年的酒店工作,使我成为一个标准的酒店人员。」
我想问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是我没开口,何必再问呢?我觉得冷得很,从心里面冷出来,像在阳光永远晒不到的阴影下。我点点头,木然地退出经理室,只要抹杀了良心,我能做一个比经理更好的酒店人员。
酒店人员,好奇特的名称。我工作了一年,才换来彻底的了解,酒店人员,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不是人人都没有良心。
走进柜台,陈柏光一把拉住了我,拖我到没人的角落里。他看来憔悴了些。压低了声音,他说:
「你得适可而止了,贝迪,我为你担心!」
「柏光,你应该明白,我真的没做什么!」我无可奈何地说。
「我明白,我也相信!」他坚定的语气振奋了我。「只是--你得明白,你在酒店工作!」
「是的!」我点点头。我还能不明白吗?我得做「酒店人员」!
「告诉我,你和--郑荫到底怎么样!」他满腹狐疑地问。显然,他并不真的相信我,不然他不会问。
「没有怎么样,我们住得近,一起走而已!」我说。
「你们身份悬殊,谣言可怕,懂吗?」他警告说。「即使不为自己,你也得为美国的辛想一想,万一--他听到什么风声,他不在身边,后果很难预料!」
我一惊,像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我清醒了许多。是的,我为什么从没想到辛呢?他那火爆睥气,万一听到谣言--天!我不敢想象。
「柏光,我--该怎么办?」我惶惑地问。
「很简单,再也别理郑荫。」他斩钉截铁地说,「如果你们之间没什么,就不会给你带来困难和损害的!」
我毅然地点点头,在紧要关头时,人就显出了自私的本性,我得先为自己著想,我不愿失去将来的幸福,失去辛,那么,我的同情心只好到此为止了,郑荫,只好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