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转一个弯,撞在一个人身上,立刻,我从迷糊中清醒过来,我急促胡乱地说:「对不起,我没看见,我--」
我怔住了,被我撞著的竟是刚才来叫我的那个脸色苍白、瘦削的服务生。站得那么近,我又看到他脸上那份落寞和失意的神色,我几乎没见过比他脸上神色更深沉的人,几乎是立刻,我忘了自己的事,对他生出一种奇妙的同情。
「不要紧,贝小姐!」他低著头,沉著声音说,
我站住了,目不转睛地看著他。
「你很不快乐,是吗?」我问。
「我生下的时候,上帝忘记把快乐赐给我!」他说。
「你是基督徒,是吗?」我兴奋起来,「我也是!」
「是又怎样?」他脸上掠过一丝不屑。「我是个服务生!」
「服务生并不可耻,你将来可以升级!」我说。
「升级!」他冷冷哼了一声, 「如果你梦想升级,是你对这里的环境不了解!」
「我不懂,为什么你每句话都充满了愤世嫉俗的味道?」我好奇地问。 。
他看看我,黑眸中光一闪。
「你懂吗?你是酒店里人人羡慕的柜台职员,你的工作成绩又最好,你的同事每个人都和你相处得很融洽。但是,有人背后造你谣,告你状,你懂吗?」他说。 我呆住了,他是谁?他说些什么?他的口吻不像个普通的服务生,他--什么都知道?
「你--都知道,是吗?」我用生涩的口吻说。
「要想都知道并不难,只要冷静地用你的眼睛。你却从来没用过,是吧!」他冷冷地笑。
「谁?告诉我!」我用低哑的声调说。
他再看我一眼,一字字地说:
「你的搭档,吕纬!」
我完全怔住了,怎么回事?我无法置信。
「吕纬--」我喃喃地念著。他转身走开,我警觉地大叫,「慢著--」
他停下来,还是用那样一副落寞的、失意的神态站著。
「谢谢你--我想知道你的名字,而且,希望你能快乐。」
「郑荫!」他说,「别希望,我不会快乐的!」
我怔怔地望著他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一个怪人,是吗?深沉,难测,这样年轻,像已饱受世间的折磨,变得尖刻而敏感,他说叫--郑荫?真是人如其名,他脸色那么苍白,像从来没见过阳光!
我慢慢走下楼,虽然不愿却又不得不回到柜台。吕纬正用一双像很关心的眸子张望著,我几乎又怀疑郑荫的话--郑荫没理由骗我,更没理由陷害吕纬!
我带著冷笑走进柜台,迈开那一步的时候,我突然作了个决定,暂时不提起这件事,而且,我要装得高高兴兴的。
「怎么样,有事吗?」吕纬问。他看来很著急。
雅莉和阿咪也围过来--并不是关心我,一点也没有,她们只是关心自己的利益。而且,多少带著些微妙的幸灾乐祸心理。
「没事!」我淡淡地笑笑。
「那么经理为什么叫你?」雅莉不信。
「他说我做得很好,很认真,很负责,」我用缓慢的语调说,「他说希望我继续这样!」
「是--吗?」吕纬说。
他们都显得有些失望,为什么失望,我不是他们的合伙人吗?他们希望我怎样,严重得给开除?
「经理还说,」我又故意说,「我刚出学校,什么事都没有经验,尤其同事之间,好坏不分,往往给人家利用和遭受陷害都不知道,教我要小心!」
「这是什么意思?」雅莉和吕纬对看一眼。
「谁知道呢?」我摊开双手,装得毫不在乎。
我不理他们,自顾自坐在高脚椅上。
「听说--经理对你上次处理老秃头的事不满意,我以为他叫你去是为这件事儿呢!」吕纬说。
「他当然不满意,」我冷笑一声,「我应该收下两千美金,然后转送给他,对吗?」
「贝迪,」吕纬怀疑地看看我。「你今天讲话好怪!」
「是吗?」我说,「我在学习怎样对人!」
有客人来了,我不再理他,总有一天,所有的狐狸都会露出尾巴的,是吧!
第三章
快下班了,我在整理自己的东西,那个叫威廉的德国人,住七三三房的,又照例站在柜台边。
他在这里住了差不多一个月,我想,即使有天大的事也该办完了吧!但是,他完全没有离开的意思,我心里明白他的意思,所以对他,除了公事之外,连一丝笑容都没有。
可是,一个月来,一有空,他就默默站在柜台边上,不说话,不笑,也没有作什么要求,只是用那双略有羞意、忧郁而深邃的眼睛注视著我,使我不安极了。我虽然不是情痴,可是我知道自己不会背叛辛,而且对他--七三三,除了抱著像欣赏明星一样的态度外,再也没有其他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是一个职员,我能赶客人走吗?
他又来了,还是那么副像有所期待的神色。我低著头,装作没看见,但我心里的确非常紧张。
「他又来了!」吕纬戏谑说。
我不响,这一个月来,七三三的事传得整个酒店都知道了,连服务生郑荫都问过我,再加上老秃子那两千美金,给阿兴一渲染,我成了酒店所有人注目的对象。大家的眼光似乎觉得,我不是他们的同类,甚至不像地球上的人--地球上的人多半爱钱。我是从另一星球来的。
我不理吕纬,径自朝陈柏光走去。
「柏光,帮帮忙,我们一起走!」我说。
他捉弄地笑笑,实在很像大哥哥对妹妹。
「为什么?七三三不错呀!」他说,「又漂亮,又有情,又有钱,他如果送你,我替你收下!」
「别这样,柏光,」我恳求说,「大家对我的捉弄还不够吗?」
「他明知我不是你男朋友!」柏光笑笑。
「有你在,他不会过来!」我窘迫地说。
「这就是漂亮女孩子的烦恼!」他摇摇头。「下班我叫你!」
我放心地吁一口气,回到座位上,但是,反常地,七三三竟笔直朝我走过来。
「贝迪,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他看著我。
我不安地抚著台面上的大理石,吕纬是不是又会去告我对客人太亲热?我没法不理他。
「明天我要回东京了,」他有些无奈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我希望--我们能通信!」
「这--」我犹豫著。他明天走,我精神负担可以减轻了;但是他要求通信,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却又不想骗他,他是那种使人不忍心伤害的男孩!
「别犹豫,这是我的地址!」他递过一张卡片。「我并不奢望你会回信,只希望--你能看我的信就行了!」
我不是铁石心肠,看见他期望的神情,不由得不点头,只看他的信,不会伤害到我的呀!
「我知道--我给你添了些麻烦,你在躲避我,」他露出整齐的牙齿笑笑,「以后不会了,我在东京,那么远,我的思想,打扰不到你,只是折磨我自己!」
「你--我得告诉你。」我深深吸一口气,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已经订了婚!」
「这不是问题!」他毫不觉得遗憾,西方人的想法到底和我们有一段距离。「也不能阻止我。」他看看接班的人来了,说,「你该下班了,我等著明天和你说再见!」
他挥挥手,走进电梯。
不知怎的,我觉得一阵难过,一阵歉疚。从他的话里,我能明白他的感情,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异国人,这是难能可贵的。我低著头,甚至忘了背后的接班人!
「他走了吧!贝迪!」柏光说,「发什么呆呢!」
我怔了怔,拎著皮包随著他走出去。我们走在黑暗的街上,谁也没开口,柏光是善体人意的男孩!
「好了。」我打破沉默。「你有话可以问我!」
「没有话!」他摊开双手。「我能想象得出!」
「这种事真是令人尴尬!」我叹了口气。尴尬两个字,绝不足以表示我的心情。
「如果你没有在美国的未婚夫,如果他不是外国人,如果他坏一点,问题都可以解决,对吗?」他笑笑。
「其实一那不成为问题。」我摇摇头。「我只是怕同事的闲言碎语,太难受!」
「像七三三这种男孩,尤其是外国人,现在恐怕太少有了!」
他也叹了口气。「我怕你今晚睡不著吧!」
「没那么严重!」我笑了起来,竟有些凄凉的意味。「许多事我根本不去想,否则,我可能天天睡不著!」
「你倒很豁达!」他说。
有个瘦瘦的人站在车站前,日光灯下,脸色苍白得吓人,好像他的血液都是白色的,冷冷的。
「郑荫,你也回家?」我问。
他落寞地点点头,又向柏光打个招呼。三个人,反而没话可说了,我们沉默地坐到火车站,一起下来。
「你坐几路,郑荫!」柏光问。
「三路!」他说。
「三路?」我问。「我们可以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