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礼貌地笑笑,却有些儿不自在。他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不明显地用视线追寻我。这个漂亮的年轻人,他要什么?我低著头,装做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可是,心中有一份微妙的、下意识的得意情绪,就像当年在学校辛追求我时一样。女人永远是女人,能引起漂亮男孩的注视,永远是女人的骄傲,那显示出我的吸引力呀!
我完全没有背叛辛的意思--自然,这年轻人的注视并没严重到「背叛」的程度,我只是--有些得意!
「贝迪,这七三三已经看了你三天,只是你在忙,没注意!」吕纬微带著些醋意说。他干脆叫他七三三!
「别胡扯!」我微笑著说。又看了那年轻人一眼,我看他时,他的视线立刻逃开了。
他的确是个少见的漂亮男孩,平日只在银幕上能见到,但男明星没有他良好的气质和修养,他那些微带忧郁的气质,有欧洲贵族的味道!
「查出来了,贝迪!」吕纬小声说,他手上拿著一张房客登记表。「威廉,路--什么,怪名字,怪拼音,念不出来,是德国汉堡人,二十七岁,是路--什么公司远东区总经理--这公司名字和他的姓一样,一定是他家族开的公司!」
「你在说谁呀!」我故意冷冷地。
「七三三,看来,他对你挺有意思的!」他笑著说。
「你以为我呢?」我白他一眼。
「自然,你有辛,那个世界上谁也比不上,十全十美的未婚夫--」吕纬嬉皮笑脸。
「吕纬!」我叫。脸上的神色变了,吕纬的话实在太离谱,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
吕纬呆了一下,放下房客登记表,显得有点讪讪的,但他不失为一个善于察颜观色、头脑灵活的人。
「我在跟你开玩笑,别生气,」他说,「看,那个七三三在看我们了!」
我不再理他,懊恼地坐下来,什么七三三,关我什么事?抬起头,又碰见那害羞的眼光,心中的懊恼消失了。那是亲切的、善意的、友好的眼光,而且又蕴含著一些什么,我看不清也不想研究。人家说德国人最骄傲,优越感最重,但这个叫威廉的七三三却完全不同,我下意识再笑一笑。
哪晓得,他竟走过来,站在面前。我们只距离三尺宽的柜台,我感到心慌意乱,不晓得怎么办好。
「我是威廉?路布霍次,」他开始自我介绍,年轻的脸上,透出阵阵红晕,男孩子也脸红呀。「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贝迪!」我指指胸前名牌,不自然地看看一边的吕纬。
「贝迪!」他念了几遍,彷佛把这两个字从嘴里吞到了肚子里。
「第一次到台湾?」我问。半年的酒店工作,已经使我能很圆滑应付了。
「不,来过许多次,第一次住这酒店,」他笑笑,左边有个深深的酒窝,很孩子气却绝不娘娘腔。「也第一次看到像你这样的东方女孩!」
「像我这样的东方女孩?」我不懂,我到底和别人有什么不同,以前老秃头也这样说过,现在是这七三三。
「是的,你--很特别,」他认真地点点头。「特别得使人一眼就能看见你,而且-一你以乎不该属于这里!」
我心中一动,他的话虽跟老秃头意思差不多,但悦耳的程度天差地远。他说我不该属于这里,这也是我的感觉,他--竟和我有同感?
「那么,我该属于哪里?」我笑笑。
「我说不出,」他摇摇头。「如果一定要说,我觉得--或者是深山幽谷,或者是没人烟的地方--不,你该属于--」
我笑出声来,二十七岁,在我们中国男孩来说,已必须装得老成持重的样子,这七三三,天真得像孩子!
「你很爱幻想,是吧」我打断他的话。
「不是幻想!」他脸红了,红得很厉害。「你知道,平日我不善言谈,或者说得不对,再加上我的英语不十分好,也许表达不出意思!」
「对不起,我不是说这个!」我收敛起笑容。「我的意思是,我只是个普通的中国女孩,并不特别!」
又有一堆人进来,我们的谈话无法继续,我开始忙碌,忙碌中忍不住偷看他一眼。他沉默地站在一边,脸上是深思的神情,我不知他在想什么,或者是我刚才的话。但是,我心中隐隐觉得,我不能再走任何一步,否则,将是无尽的烦恼。
忙完一阵,那带忧郁气质的七三三已经离去,自然,他来台北有他的事情。我收拾好柜台上的凌乱账卡,心中竟有些怅然若失的感觉。我--一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那七三三动摇了我对辛的感情?我绝不以为这样,我只是有些心动,有些骄傲,有些虚荣--
「请问,哪一位是贝迪小姐!」一个低沉的、畏缩的、怯怯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潮。
「我是贝迪,什么事?」我问。
前面站著一个苍白的,瘦削的,却长得相当清秀的男孩,他穿著服务生的制服,除了神情的畏怯之外,他看来是个标准的学生型男孩,很惹人好感。
他的视线从低垂著的眼睑下射上来,看我一眼,说:
「钟经理在楼上总办公厅要见你!」
我吃了一惊,无暇再分析这男孩的一切,经理要见我?有什么事?莫非我们合作的账--
「好,我就去!」我强抑.住紊乱的思绪,打发走那个男孩。「吕纬,经理找我,你想会不会出事?」
吕纬愣了一阵,经理平日很少单独召见职员的。
「不可能吧!」他说,「你镇定一点。」
我点点头,不镇定一点也没办法,谁叫我做了亏心事?虽然并不是我情愿的,我总是合伙人。硬著头皮走上二楼,心跳的声音自己能听见。我敲敲经理室的门,里面传出冷冷的应声。
「钟经理,找我吗?」我怯怯地说。
经理还是那副模样,冷得像座冰山。他锐利的眼光从头到脚打量我一阵,才慢慢说:「据我的观察和各方面的反应,你的工作成绩不错,很努力,很负责,只是经验不够!」
我的心忐忑不安,经理叫我来,是为了要嘉奖一番?
「据说,在柜台上,你常遇到一些客人的麻烦?」他问。
我的脸红了,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我不了解,他是关心还是不满--
「你别紧张,对一个好职员,我一向很关心,如果你有困难,可以提出来!」
我感激地点点头,冷漠严肃的经理,看来倒还有人情味。
「其实--也不算是什么麻烦,」我慢慢地说,「有些客人喜欢开玩笑,有时--过分些!」我想起老秃子,我明白绝不是开玩笑,我却不得不这么说。
「是吗?」经理似乎不肯相信。
我点点头,如果他不相信,何必问我,又做出关怀的样子?
「有人说你对客人过分亲热,是真的吗?」他说。
「我--」我全身一震,讲不出话来。
「你如果对他们过分亲热,他们会误会你的意思,」他停了停,说,「据说还有送钱给你的!」
我脸色变了,这是什么「关怀」?我宁愿说「质问」!
「这是--谁说的?他--造谣!」我颤抖著,软弱地忍不住流下了泪来。
我只是觉得委屈,无法忍受的委屈。
「你别管谁说的,我想,说这话的人也不见得是完全造谣吧,为什么他不造别人的谣呢?」经理尖刻地说。
「这是恶意的,卑鄙的背后伤人!」我忍不住说。
「别这么激动,贝迪,」经理一副冷漠的神态。「我并没有责备你的意思,我早说过你是经验不足,你只要以后多注意一下,别人即使背后中伤,也奈何不了你,是吗?」
我觉得憋了一肚气,还说不是责备?明明是警告我,还要装出讨好的伪善面孔。我开始明白,难道这就是人家说的酒店做事八面玲珑?
「是的!」我深深吸一口气,收住眼泪,不再看他。
「同时,我希望以后不要听到类似的话!」他再说。
我几乎忍不住想要夺门而逃,再也不回这个地方。但是,我站得那么直,那么稳,仿佛脚下生了根,我无法和金钱对抗;父母,弟妹的影子围绕著我,我无法硬著心肠置他们于不顾。
恶意中伤,造谣,侮辱,都来吧!我相信,我能忍耐下去,这些和金钱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
模模糊糊地走出经理室,带著一些心灵上的伤痕。我走得很慢,我不想回到柜台去,那里有一个背后造谣的人,但是,谁呢?我不知道,我想不通!
每个人似乎都不可能,李妮是上司,没理由造下属的谣;吕纬、雅莉、阿咪是我的「合伙人」,更不可能,大家在利益上的关系是那么密切,对吗?陈柏光,我不会怀疑他,他是柜台惟一的君子。管邮件的两人更不会了,除了打招呼,我们平日连话都没讲过,那么,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