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以后,更闲得难受,好不容易等到接班的人来了,我拎著皮包,匆匆从后门走出去。
吕纬没跟来,他在和李妮谈话--其实我倒希望他跟来,至少我能发泄一下心中的不平。
慢慢走在黑暗的街上,寒风一阵阵透过单薄的大衣灌进来。老实说,我早想买件厚大衣,只是总抽不出余钱,那包薪水袋,被妈妈缜密地分配下来,买件毛衣都不可能。从别人口中知道李妮家境也不见得比我好,我就一直怀疑她买得起昂贵的皮鞋!
「贝迪!」一个温暖的声音叫著我。
我回头看,是陈柏光,他那一脸诚恳的笑容,使我没法对他加以敌视。
「下午生我气了,是吧!」他说,「我看得出!」
「我只是没想到,你不仅不帮我,反而取笑我!」我说。
「我的话应验了,对吧!」他不置可否地笑笑。
「什么话?」我疑惑地皱著眉。
「做久了,你会发现许多意想不到的事,对不对?这只是一个开始。」他说。
他的话勾起了我的烦恼,只是开始!
「那么,我该怎么办?」我问。像小孩子问大人。
他在沉思,两个指头不断地摸著鼻梁。
「站稳你的脚步,贝迪!」他严肃地说,「站得稳,别人的话打不倒你!」
「别人当然打不倒我。」我笑了起来,「我只怕你!」
「我是大哥哥,不会真打倒你!」他望著车站的灯光。
「假的也不要,你的话令我难受!」我近乎撒娇地说。
「好吧!」我们在车站站住。「吕纬下午鬼鬼祟祟地跟你谈了很久,谈些什么?」
「他以前女朋友的事。」我无所谓地耸耸肩。「看来他并不像外表那么讨厌!」
「等你看清他时,已经迟了!」他冷哼一声。
「怎么说?」我心中一震。
车来了,我们上去,他说:
「我和他同学四年,太了解他,远离他,贝迪!」
我怔怔地看著他,心中一片迷惘。
第二章
安静地过了几天,居然没再见到那老秃头的影子,我不禁暗自庆幸,或者,那疯狂又鲁莽的老家伙,又找到更美的中国女孩了吧!
柜台静悄悄的,各人连聊天的兴致都提不起,冬天就是这样,即使在阳光下也显得懒洋洋,何况在这惨惨淡淡的灯光下。
门童阿兴走过来,他左顾右盼,鬼鬼祟祟的样子,让人看了就老大不高兴。
「贝小姐,有一封你的信!「阿兴说。他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发著热烈企盼的光芒。
「信?拿来!」对这些只知道拍外国阔佬马屁的小孩,我从来不给好颜色。
他又左右张望了一阵,没有人在注意我们,然后,迅速把厚厚的信封塞进我手里,一溜烟跑了。
我正在疑惑,会是哪个冒失鬼同学忘了我家的地址,把信写到酒店来?!但那信封令我吃了一惊,不是明明印著酒店名字吗?
我开始剧烈的心跳,一定是封肉麻的情书了,阿兴拿来的,不知道老秃头给他几块美金的小费。我不想看信,但那厚厚的一大叠,除了「我有牧场、油井、股票、酒店之外」,还会说些什么呢?我控制不了强烈的好奇心,悄悄撕开信封--
天!绿绿的一大叠,那不是信,而是美金!我的心一沉,像小偷似的把信封藏入柜台的抽屉里,四面望望,大家都在做自己的事,没有注意我。
我的心几乎从口腔里跳出来。我再悄悄打开信封,那百元面额的美钞,整整二十张,合起台币来整整八万块。八万块!我一生中从没有见过这样多的钱,这时竟握在我手中。只要我不出声,只要我对老秃子点头,这就是我的了,以后我还会有更多,多千万倍的钱--但是,这是卑贱的。可耻的出卖自己,即使我不是个大学生,我是个忠诚的教徒,我是个知耻的中华儿女,我永远不会这么做!
「你在于什么?脸色这么苍白?」吕纬在旁边问。
我整一整思绪,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没什么,日光灯下谁不显得苍白?」我说。
吕纬不再理我,又专心看起他那本詹姆土庞德翻译小说。
我的心又混乱,又惶惑,这两千美金必须马上送回去,一分钟都不能留在我这儿,免得老秃子自作多情。但是,怎么送回去?老秃子住在十楼,一个女孩子,尤其本身是酒店里的职员,跑到客人的房间去,将给人家怎么说?没有事也说成有事。仓促中,我没法考虑那么多,我拿著信封,走到陈柏光旁边。
「陈柏光,我有点事--想要你帮忙!」我说。
柏光看看我,显得很惊讶,他说:
「说吧!只要不是叫我去打架。」
「我--」我不知道怎么开口。「刚才阿兴送来一封写著我名字的信,打开来是--美金,两千块!」我压低了声音,我实在不能让任何人听到。「是十楼那个老秃子的。」
柏光不再笑了,皱著眉神情凝重。
「你打算要我怎么帮你?两千美金不是小数目!」
「我想--」我毫不犹豫。「你替我去还给他!」
他脸上的神色松弛下来,又隐隐带著笑意。
「我很乐意替你做这件事!」他轻拍了下我的肩膀。「我总算没看错你!」
他拿著信封,大踏步走出去。
我心中的大石移开了,整个人轻松下来,我该引以自豪,这年头不为重金所动的人毕竟不多!
回到高脚椅上,我开始眼巴巴地注视著电梯,我要等柏光带消息回来。
「我知道你有事,和陈柏光叽咕了些什么?」吕纬问。「神秘兮兮的,陈柏光现在又去哪里了?」
「你真多事,什么都知道!」我白了他一眼。
「我只喜欢知道你的事!」吕纬说得好明显,但态度有些怪。
我沉默了。到这里来做事,我最担心的是遇见感情上的事。我抚摸著辛送给我的戒指,不住地警告自己,在感情上,我已不再是个自由人了!
电梯从十楼回到柜台前,柏光从里面走出来,手上已没有那封,我早知道,他是会把这件事办好的。
「怎么样?」我跟他回他的座位。
「我对他说:『你即使把全世界搬来,也买不到贝迪心』,然后把信封还给他,并让他把钱数一遍!」他说。
「那么,他怎样呢?」我急急地追问。
「他吗?」柏光看著我,笑了起来,「他几乎哭了出来!」
「你缺德,人家至少五十岁了!」我轻松地走回座位。
不到一小时,阿兴搬著老秃头的行李,和老秃头一起下来。老秃头的神情真像快哭了一样,他走到我面前,一言不发地办著退房手续。我很想安慰他两句,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事,我们之间有太多的矛盾,但总开不了口,更怕又惹麻烦。一切手续办完,他沉著声音说:
「再见,希望能再见到你!」
「再见!」我真心地对他笑。像女儿对爸爸,他的年纪,不正和爸爸差不多吗?
他要走又像舍不得,我又开始警惕,并暗暗看柏光,后者正在注意我们。我安心一点,必要时,我知道他会来解围的。
「这个你拿著,作个纪念吧!」他终于从西装上取下一枚徽章递给我。「我现在知道我的伴侣不在东方,我得回国去!」
这不是钱,更不是什么贵重物品,只是个纪念章,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就接住了。
「这是我属下所有机构的徽章,这一枚总裁的,你留著,等你有机会到美国,看见有这徽章的地方,你进去,你可以得到任何你需要的帮助!」他显得很骄傲似地说。
我呆一下,想不到这枚小小的东西也有那么大的力量,我想还给他,他已转身走出去,连让我说谢谢的机会都没有。
「怎么样?」柏光悄悄过来问我。
「没什么,他总算想通了!」我笑笑,收起徽章。即使这小徽章真有这么大的力量,我也不会用上,因为我永远不会去美国,我等待的,是辛的学成归国。
「美国人虽然幼稚,鲁莽,也有豁达的一面!」柏光说。
阿兴匆匆从外面进来,经理不在,他不必像老鼠一样地躲著。跑到我跟前,他大声说:
「贝小姐,你真傻,赖特先生是一等一的富翁啊!」
「阿兴,少多嘴!」柏光阻止他。
他很怕柏光,心中却藏不住话,圆圆的脸涨得通红。由于他的声音,柜台所有的职员都注意我们了。
「赖特先生说,刚才那信封里是两千美金,送给贝迪小姐当见面礼的,贝小姐不要,真是--」阿兴又说。
立刻,我敏感地察觉到四周惊讶,不信,羡慕的眼光,使我窘得难受,却也使我觉得骄傲。
「真的?阿兴!」吕纬问。
「当然,两千美金是我交给贝小姐的,赖特先生说,是陈先生送回去的!」阿兴得意地说。
吕纬看看我,又看看陈柏光,脸上神情很奇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