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有个女朋友,我只能说了解她!」他缓慢地说。
「现在呢?」我问。他竟会告诉我女朋友的事,看来,我以前的确误解他了。
「现在分开了,因为她做了空中小姐!」他有点黯然。
「这--并不是理由啊!」我小声叫。做空中小姐不是被选为王妃,为什么会分开?
「这个--其实是我不好!」他说。
「我不懂,吕纬!」我摇摇头。
「以前,她很喜欢我,但是我--嫌她环境不好,她只有一个母亲,替人洗衣服。」他带著冷漠的神色说,「老实说,我有点看不起她,虽然我也喜欢她!」
「这的确是你的错。」我天真地说,「喜欢的是她个人,又不是喜欢她的母亲。」
「她是天主教的,一向跟修女免费学钢琴,她志向很高,高中毕业时,不知修女用什么方法,把她送到日本去学音乐,去年,她回来了,我们也曾见面。但是,情形已经完全不同,尤其她做了空中小姐之后!」他又说。
「你有自卑感,也有点内疚,是吗?」我得意地说。
「也许吧!」他说。
「那么--你们内心的感情呢?」我问。
「我--不知道!」他低下头,默默走开了。
我心里感到不安,提起令他难过的事;也很抱歉,我以前不是一直怀疑他对我有什么企图吗,真是小人之心了!其实,世界上并不是有那么多坏人,少数人做了点错事,报上就肆意渲染,好人好事那么多,就很少见登报的!
我想去安慰他一下或劝几句什么话,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站著不动。
「哈哆!」一个声音惊动了我。
是淡季中的稀有游客,我立刻露出职业笑容,登记他的护照,告诉他房间的价钱,然后,拿一把钥匙给他。
我低著头,把客人的姓名和房号登记在一张账卡上,再把账卡按手续交给左边的出纳,回到高脚椅时,那客人竟还没离开。
「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我问。
「不。」那个秃了头的胖子,用浓重的美国南方口音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是我所见到的最美的中国女孩!」
「谢谢!」我再笑笑,纯职业性的。
那秃头满意地走了。老实说,最初,我曾为这些恭维、赞美私下窃喜。久了,我发觉这些话只是「口头语」,我不但不再喜欢,反而有「受骗」的感觉。那秃子土头土脑的,想不到他也会来这一套,美国人到底是美国人!
我不再想这件事,又有几个客人来拿钥匙和问一些事情,糊里糊涂地,一上午也就过去了。
在地下室员工餐厅里吃完午餐,回到柜台时,竟意外地忙起来。一个由日本来的旅行团来了,我独自忙得不亦乐乎--吕纬去吃饭,我们轮流的。最后,李妮总算有良心,在我几乎把脚都搬上柜台的时候,她出来帮忙了。
整整一个钟头,我登记护照,写新账卡,连抬头的时间都没有,写完一本,另一本护照又推过来。好不容易打发走了所有的东洋佬,正预备松一口气,发觉一个庞大的身影,在面前晃著。
「嗨,赖特先生!」我微笑著用英文招呼。这是服务礼貌,同时,因为他早上来时特别空,加上他奇怪的外形和古怪的美国南方土音,使我记得他的名字。
「啊!小姐,」他惊喜地望著我。「你记得我名字,真好,小姐--怎么称呼?」
「贝迪!」我简单地说。其实,我胸前挂有名牌。
「哦!贝迪,美丽的名字!」他喃喃地说,突然又提高声音,「我今晚可以请你共进晚餐吗?」
我呆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如果他代表美国人,那么美国人未免太鲁莽了。
「不,不行!」我窘迫地说,「我还要工作!」
这秃子并没有气馁的样子,我发觉左边的出纳、右边的陈柏光及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吕纬,都在注视我。
「那么,下班后呢?我能等!」他再说。我从没有过这么难堪的时候,众目睽睽下,竟有态度这样恶劣的半百老头来纠缠,他们会把我怎么看?我该怎么办?我记得服务条例中写著:客人是不能得罪的,天!我该怎么办?
「很抱歉,我--今天没空!」呆了半天,我终于说。
「啊!不要紧,不要紧。」他接连地说,「我有很多时间,我会在台湾住很久!」
我觉得全身发冷,手脚都抖起来,这秃子,他要做什么?很多时间,他以为我真会理他?
我脸上显出冷漠的神色--不敢板脸,坐下来。秃子还不走,我真想拿个木棍一下子打碎他那难看的秃头。
「贝迪,让我告诉你。」他涎著脸傻笑,「我在德克萨斯州有个大牧场,有几千头牛,还有十几个油井。我的银行股票,是股东中第二位,我在棕榈泉和迈阿密都有别墅,在纽约有一间观光酒店,比你们这儿还大,还有,在华尔街有一间公司,由我弟弟替我主持--」
我实在无法忍耐了,他说这些做什么,我会希罕?他以为我贝迪是什么人?这种有钱的半百老头,儿子恐怕都比我大,还不自量地胡扯。
「谢谢你告诉我那么多事情。」我冷冷地说,「但这些事与我无关,你应该对你太太或儿子去说!」
左边的出纳掩著嘴笑了,我更窘,李妮不知什么时候走出来了,脸上有份难以形容的神情。
「贝迪,你别误会。」秃子发急了。「我太太死了五年,儿子都大了,离开了我。老实说,我这次到东方来--」
「请你别再说下去!」我涨红了脸大声制止,我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那会令我受不了。
「哦!」他呆呆地看看四周,似乎,这时才发觉,柜台里面不只我一个人,那么多双眼睛望著他!这秃子居然也会脸红害羞,他悄悄地挥一挥手,说:「以后再谈!」
他终于走开了。我像被关在真空的瓶中才放出来的人,长长吁一口气,哪晓得,四面竟爆出一阵笑声。
「哈!贝迪遇见财神爷了!」陈柏光第一个说。
「有牧场,油井,酒店,公司,银行股票,还有别墅,我的天,亿万富翁嘛!只要我们贝迪点头,立刻就是亿万富婆,不必站在这儿挨时间了!」一个出纳说。
我的脸涨得通红,心中充满了气愤、羞辱和委屈,那老秃子,就算他的财产再加一倍,又--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分辩,我几乎想哭了!
「喂!你们别这样捉弄人行不行?」吕纬忽然挺身而出,我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你们能担保以后不会碰上同样的情形?」
「哼!吕纬竟装起好人来了!」李妮冷哼一声,走进办公室。
「我们怎么会遇到这情形?我们又不是柜台之花,人家不会觉得我们是最美的中国女孩!」刚才讲话的出纳又说。
我恨恨地看她一眼,我从没得罪过她,为什么她这样对我?这出纳好像叫--叶雅莉,平日沉默寡言,今天却这么尖刻地攻击我,有原因吗?
别人看叶雅莉的话不对劲,都转开头去不再出声,另一个出纳阿咪也用手悄悄扯扯叶雅莉。但是,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和她计较的,第一,我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第二,我问心无愧,行得稳坐得正,老秃子的钱绝打不动我,我何必跟她计较呢?
我低下头,慢慢整理刚才那个日本旅行团的名单,心里却乱七八糟感到委屈和不甘。堂堂大学生,给人当作花瓶似的,老秃头临走时,那副胸有成竹的死模样,真令我恶心,但是,我有什么办法呢?
除了薪水高些以外,我早不以为这是一份好工作了,空闲时是花瓶,忙碌时做机器,爸不赞成我做这种工作,但这份薪水--弟妹的学费,家中大部分的生活开支,我们需要它!
爸妈不止一次对我露出带著歉意的苦笑,但歉意算什么?爸年纪大了,不能再兼差,我们必须在现实中活下去。而且,我的工作,和一般在酒家、在舞厅那种火坑中的女孩子比起来,不知高尚了多少。我的身边没有火坑,或许有小小的陷阱,只要我走得小心,会平安无事,我所缺少的,只是阳光!
人的惯性很强,我早已习惯那惨淡的灯光,那冷气夹著地板蜡的气味,回到家里,有时还不习惯呢!
「想什么?贝迪,别在那儿生闷气!」吕纬小声说。
「没什么。」我抬起头。「也没生闷气,因为不值得!」
「的确不值得,叶雅莉只是嫉妒!」他说。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忽然发觉,吕纬倒是个诚恳的朋友,刚才连陈柏光都取笑我,只有他挺身而出维护我。想到陈柏光,我偷偷朝他望去,我一直把他当大哥哥,想不到他会这样,人真是不可貌相。
我看他时,哪晓得他也正在看我,脸上有种难解的、奇异的笑容。他目光锐利,彷佛能看透我。我立刻扭开脸,抑制住心的剧跳,装出一副漠然无动于衷的神态。经过刚才的一阵子不愉快,柜台里显得更寂静了,寂静中带著淡淡的火药味。我虽没存侵犯人的心理,很明显,我是别人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