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我手上所登记的护照,少说一点吧,也有上千本,从世界各地来的游客是那么多,多得令我眼花缭乱。我挂著从李妮那儿学来的「职业性」的微笑,用同样的声调,说著千篇一律的话。客人住进来,客人搬出去,再也引不起我任何紧张的情绪。我好像舞台下的一个观众,在看一幕没有主角、散漫而匆忙的戏。散场时,我会毫不犹豫,漠不关心地拎起皮包就走。
走出酒店后门,冷空气立刻包围住我,一天的疲劳,彷佛在冷风中慢慢消失了,我振作了一下精神裹紧风衣--
「嗨!贝迪!」有人唤我,同时,有双手搭在我肩上。
我回头看一看,竟是那个讨厌的吕纬,我晃一晃肩,把他的手晃掉。
「什么事?」我脸上带著令冰冰的表情说。
「下班嘛,一起走出来,有什么事呢?」他说,「我记得你最初不是这么冷冰冰的,是我得罪了你?」
我不响,加快了脚步往车站走,吕纬这家伙胡言乱语的,不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
「有点冷,我们到前面去吃点消夜,怎样?」他看看我。
「不!谢谢!」我眼也不抬。
「不去就不去。」他停下来,过一阵又说,「再见了!」
我有点奇怪,他竟肯这么轻松地放过我,难道有什么原因?平日面对著他那双贪婪的眼睛,如果不是那么忙,我真不知道日子怎么过。走到车站,我怔一怔,原来这样,我明白吕纬不跟过来的原因了,是那高高又和善的男孩站在那儿。
「你走得真快,我记得我比你先走!」我微笑著说。
「路上没有人纠缠你吧!」他说。
我脸有点红,原来,刚才吕纬的无赖他都看到了。他--啊!我多糊涂,同事一个月来,我竟没有问起他的名字,当然,我太忙也是原因。
「我一直忘了问你的名字,很好笑,是吧!」我说。
「名字对我并不重要--」他皱皱眉。「我叫陈柏光!」
「没有名字会不重要?」我耸耸肩。「至少代表你!」
「好吧!随你怎么说。」公共汽车来了,我们一起挤上去。「和女孩辩论是最笨的行为!」
「为什么?听你口气,你很看不起女孩子。」我歪著头。
「不是看不起,是--」他停一停,笑了起来,「好了,我认输,你一整天对客人说那么多话还不够?」
「哎--别提客人,令人头痛!」我摇头。
公共汽车开过一站又一站,已到了天桥,再过两站我就得下车,改坐三路车回家。
「李妮说你做得挺不错。」柏光说,「不像个初出茅庐的新手,看来你的努力没有白费!」
「是吗?」我有点得意。
「别得意!」车停在火车站前,他拖著我一起下车。「李妮的夸奖,你可要小心!」
「什么意思?」我看著他。「你好像对李妮有成见!」
「成见倒没有,只是很了解她!」他说,「我和李妮以前也同过事,她嫉妒心非常强!」
「她不可能嫉妒我,她是主任!」我回答说。
他看看我,又看看一家牛肉面店,提议:
「吃碗牛肉面,怎样?各付各的账,我不请你!」
我想了想,他是个很风趣的男孩,而且,「李妮」这题目还没谈完,我肚子也有些饿,何不答应他呢?
「好吧!」我说,「你不请我,我就进去!」
「你们这些小女孩的心理都是一样!」他摇摇头。
「什么小女孩的心理?」我坐下来,颇不服气,「老气横秋的,你以为你多大?」
「多大?做你大哥绰绰有余!」他吩咐了侍者,然后说。
「这是你们这些小男孩的心理,一心想做大哥哥!」我学著他的口气。
「好吧!斗不过你,算你厉害!」他叹口气,「别的不说,离开学校,服完兵役,我已做了五年事!」
「五年?」我伸出手掌,不肯置信地说,「我以为你刚毕业。」
「以为!」他摇摇头。「刚出校门时什么事都是我想,我以为,就不肯面对现实。一个十足的小土蛋!」
「好!你骂人!」我不当真地说。
「不是骂你,是替你担心!」他再叹口气。
「替我担心?」我睁大眼睛。「我又没有什么危险!」
「你的危险是你看不见的,那最可怕!」他说。
「别吓我好不好?」我正经起来,他说的是真,是假?
「其实--也没什么。」他改变口气,「全看你自己!」
「什么意思?你的话真难懂!」我嘟著嘴。
「慢慢你就会懂的!」他说,低下头来开始吃面。
我拿起筷子,也开始吃,一边吃一边想。公司里的同事,柜台就二十几个人,日班夜班各不相涉,似乎没有人和我扯得上关系,更不用说危险了。如果硬要说,只有一个吕纬,但是,他只有点赖皮相呀!
吃了大半碗,再也塞不下,推开碗,柏光也放下筷子。吃了面,使我觉得很暖和,也有一阵满足的感觉。刚才的问题已经抛向脑后,不必为不懂的事伤脑筋,我已经够忙了!
「难道我们会一直这样忙下去?」我问。
「过了圣诞节会好,淡季一开始,你会每天坐在柜台边打瞌睡。」他说。
走到三路车站牌下,我站住了。
「你坐三路?」他看看牌子,说,「再见,我坐十五路!」
我也挥挥手,目送著他高高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圣诞节过后就是淡季,无论我会不会在柜台边打瞌睡,至少我不会那么忙,我企望著淡季早早来临。
像这忙碌的一个月里,我忽略了很多事,甚至给辛写信。如果是淡季,我不是可以做许多自己的事吗?
圣诞节一过,海外游客纷纷归国,台北的阔佬们也回到他们的公司、店铺里,计算这一年里滚进荷包的钞票,酒店的业务突然清淡起来。
忙惯了的我,一闲下来竟有种说不出来的不自在,柜台前再没有成群结队、闪动著惊奇眼光的客人。我不必再站著,一张高脚椅支持了我的重量,人却懒洋洋的,有无所适从的感觉。
李妮坐在办公室里--平日她不必出来「站」柜台的。陈柏光躲在柜台下看书,左边的几个出纳无聊地翻著抽屉,弄得那些零星镍币不断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单调而枯燥。最右边两个管邮票和问讯的小姐,低声在谈天,我的伙伴--那一向遭我冷眼的吕纬,出神地呆望著手指。突然间,我有一种无法忍耐的烦躁,是这沉闷的空气引起的。
我用圆珠笔重重敲在大理石的柜台上,像要把那阵烦躁从笔尖赶走,没有人注意我,柜台那么长,各人都在做各人的事,除了吕纬。
他不再呆呆地望手指,靠近我一些,用审视而不带轻浮的眼光凝视我。
「你是个很特别的女孩!」他说,「第一天见到你,我以为能看透你,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看看他--我从不看他,甚至有些讨厌他,讨厌他那油腔滑调,讨厌他那轻浮的笑容,讨厌他那似乎什么都懂的脸。但是,今天他的语气很特别,显得有些诚恳。
「世界上没有谁能一眼看透另一个人!」我不怎么热心地说。
「不,有些女孩很肤浅,你会一眼看透她。」他摇摇头。「你不是,你是那种看来似乎肤浅、幼稚,却又颇有内涵的女孩!」
我开始惊讶,我一向不放在眼里的吕纬,也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看来,他并不像外表那么讨厌。
「我对你也--几乎看走了眼!」我开始有了笑意。这么无聊,有人聊天也是一件好事。
「你以为我是怎样的人,很坏?」他看著我。
「不是坏,是讨厌!」我笑了起来。「大家都刚从大学里出来,没有社会经验一就是说没在人堆里打过滚,我们都好像同学一样,我不以为有坏人!」
「是吗?」他的样子有点特别。「你不以为你周围有坏人,或是以你一个教徒的想法?」
「都不是。」我摇摇头。「只是--不可能有!」
「你很天真。」他想了想。「但是,你有防人之心!」
「自然有,因为我必须在新的、陌生的环境里学习生存,防人之心,只是使自己保持警惕!」我说。
「那么,你以前对我有成见!」他笑著。
「第一次看见你时,你态度恶劣!」我说,「想想看,你怎么可以问一个陌生女孩的戒指?」
「我是好奇,而且--我有些天真!」他拿过我的笔在桌上轻轻敲著。
「容易引起误会,知道吗?」我好心提醒。
「贝迪,那么告诉我,那是什么戒指?现在我们已不再陌生了吧!」他说。
「没有必须告诉你的理由!」我不愿说。辛和我的事,是我内心最大的秘密。
「当然!」他考虑一下,「女孩子总喜欢神秘!」
「你很了解女孩?」我问。
他没说话,情绪显得有些微的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