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两点55分左右,护士领她走进咪咪的加护病房。室内充斥着各式各样的仪器和瓶瓶罐罐,还有大小不同的荧幕记录生命的迹象。憔悴而骨瘦如柴的咪咪躺在病床上,瘀青的臂上插着针管,双眼紧闭,原本细心照顾的杏金色秀发,而今像粗糙的鸟巢般散在枕头上。
梅琪伫立好半晌,咪咪才睁开眼睛。
「嗨,小东西。」梅琪倾身摸摸她的脸颊。「我们好担心你。」
咪咪噙着泪水撇过头去。
梅琪温柔地拨开她额上的发丝。「我们很欣慰你安然度过危险期。」
「可是我觉得好羞愧。」
「千万别这么说。」梅琪温柔地转过咪咪的脸庞。「你要向前看,不要回顾。我们会努力让你快乐起来。」
咪咪颤巍巍地尝试着伸手拭泪,但是针管使她动作不便,梅琪温柔地拂开她的手,拿面纸擦干她的眼睛。
「我的孩子没了,梅琪。」
「我知道,甜心,我知道。」
咪咪热泪盈眶地别开视线,梅琪安慰地轻触她的太阳穴。
「但是你还活着。我们大家都很关心你,盼望你能振作起来,欢颜再现。」
「为什么要关心我?」
「因为你就是你,独立而特殊,而且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价值。咪咪,有件事我想告诉你。」咪咪转过头来。「昨夜我心情很坏,女儿离家念大学,你在医院,家里空旷无比,一切似乎变得毫无指望。因此我打电话找高中时代的朋友聊聊,你知道那之后如何吗?」
咪咪眼中现出一丝感兴趣的光芒。「什么?」
「她打电话联络其他人,引发一连串的连锁反应,使我今天接到三通失去联络多年的朋友来电,而我还以为她们根本不关心我。我相信你也会有相同的经历。」
「真的吗?」
「千真万确。」梅琪微微一笑,咪咪也绽露笑容。「听着,小东西,他们说我只能待五分钟,我下次再来看你,要不要我带什么东西给你?」
「带瓶洗发精和润发乳,好吗?我只想好好洗个头。」
「我会顺便带吹风机和发卷过来,把你装扮得像蒂娜透娜一样漂亮。」
咪咪几乎笑出声来。
「我最喜欢看你露出酒窝。」她亲吻咪咪的前额并且低语:「我得走了,你好好休养。」
梅琪乐观无比地离开医院。一旦20岁的少女希望整理秀发,便表示她离康复期不远了!她中途停车购买咪咪要求的物品,当她提着袋子走进厨房时,电话铃声又响起。
她急急奔过去接听,上气不接下气地应声:「喂?」
「梅琪吗?我是瑞克。」
她大吃一惊,张口结舌好半晌才恢复过来。「瑞克——呃,听到你的声音真意外。」
「你还好吗?」
「好……是的,只是有些喘不过气来,我才刚刚进门。」
「我和露露谈过,她告诉我你昨天打电话来的真正原因。」
「真正的原因?」她将袋子放在柜子上。「哦,你指的是我很沮丧。」
「我早该知道你不只是问候。」
「今天我好多了。」
「露露说你们小组里有人自杀,我好害怕——我是指……」他大声地吐气。「天哪,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噢,瑞克,你怕我会走上绝路,所以才打电话来?」
「一整天我都在猜测你来电的原因,最后才忍不住问露露,一听说你情绪沮丧正在接受治疗,我的五脏六腑都紧缩起来。梅琪,以前你是个爱笑的女孩。」
「瑞克,自杀的是个名叫咪咪的少女,我刚去医院探望她,她不仅正逐渐康复,甚至还被我逗笑了。」
「噢,听来真教人松一口气。」
「很抱歉昨天我没有实话实说,但是你接起电话时,我变得有些不自在。总觉得过了这么多年,不该强人所难地向你倾吐我的困难。」
「强人所难?嘿,这是什么傻话!」
「或许吧,总之我还是谢谢你。嘿,你猜今天还有谁打电话来?除了你,还有小鱼、德妮和丽莎,真像是老朋友团聚一样。」
「她们都好吧?」
梅琪一一叙述她们的近况,言谈间昨夜不自在的感觉逐渐退去,气氛越来越愉快,家庭和儿女都溶入话题,即使间或有沉默的时刻,感觉也都相当自在。直到最后,他说:「今天我常常想到你。」
「我也是。」时空的距离使她轻易脱口而出,这句话应该无害。
「我望着湖水,仿佛看见你正穿着制服做啦啦队表演。」
「还有梳得像可怕的蜂窝的头发,再加上克莉奥帕特拉式的眼影。」
他呵呵地笑。「差不多。」
「想不想知道我脑海中你的模样?」
「我不敢听。」
「我看见你身着浅蓝色衬衫,嘴里叼根香烟,就着披头士的音乐起舞。」
他哈哈笑起来。「烟戒了,衬衫还在,只不过口袋上印着瑞克船长的字样。」
「瑞克船长?」
「游客们喜欢,那会给他们一种四海为家的幻想。」
「我相信他们都很喜欢你。」
「呃,我向来能让他们开怀大笑,明年再来。」
「你喜欢这种工作吗?」
「非常喜欢。」
她舒适地倚着柜子。「谈谈杜尔郡吧,今天是不是阳光普照?有没有钓到鱼?水上有没有很多帆船?」
「嗯,清晨有雾,但是我们上船时,天空已经蓝得像菊苣田一样。」
「菊苣开花了?我真喜欢菊苣开花的季节。鱼呢?有没有满载而归?」
「总共78条,15条鲑鱼,3条鳟鱼,满载而归。」
「哇!帆船呢?」
「帆船……」他揶揄,想到杜尔郡长久以来有关帆船、汽船孰优的争论。「谁在乎帆船?」
「我在乎。」梅琪忍不住微笑,然后变得有些惆怅。「我已经好久没上船了。」
「我还以为你住西雅图有船是理所当然的。」
「是有一艘帆船。但是菲力死后,我怕睹物思人,触景伤情,而不会再去钓鱼。」
「你该回家来,让我载你和你父亲出航,钓一条24磅重的大鱼,就会好多了。」
「嗯,听起来宛如置身天堂。」
「那就身体力行呀!」
「我不能。我是老师,学校就快开学了。」
「噢,你教什么课程?」
「家政学,包括烹任、服装、家庭生活和生涯规划,甚至还扩及幼教课程。」
「你喜欢教书吗?」
「我和孩子们相处融洽,甚至能引起他们上课的兴趣,但是……」她没说完。
「但是怎样?」
「课程重复教了这么多年,已经变得死气沉沉,而且菲力走后……」梅琪一手捂住额头。「老天,我真厌恶这句话,说了这么多次,好像日子是从他死的那天计算起似的。」
「听来你极需一番改变。」
「或许吧。」
「六年前我改头换面,从芝加哥搬回来。高中时代我只想远离杜尔郡,但是办公桌一坐十几年,我像患了幽闭恐惧症一样。后来父亲去世,麦克锲而不舍地游说我和他共同经营,我终于答应,至今无憾无悔。」
「你好像过得很快乐。」
「确实如此。」
「婚姻亦然吗?」
「是的」
「那太棒了,瑞克。」
又一阵沉默,仿佛该说的都说完了,梅琪直起身子瞥瞥时钟。「老天,我们聊了很久了。」
「是啊……」听筒里似乎传来伸懒腰的声音,然后戛然而止。「我还在母亲家,南茜可能正等我回家吃晚餐。」
「瑞克,谢谢你来电。请别再为我担心,我已经快乐多了。」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请你随时打来,即使我不在也可以和我母亲聊一聊,她会很高兴。」
「请代我问候她,我还记得放学去你家大快朵颐的时光,她烘的面包绝无仅有。」
他哈哈大笑。「她依然自己烤面包。听见你的称赞,她一定会洋洋得意一番。」
「瑞克,再一次谢谢你。」
「不必谢,我喜欢和你聊天。把心放宽些,好吗?」
「我会的。」
他们停顿半晌,闲聊30分钟以来第一次有些不自在。
「呃……再见。」他说。
「再见。」
梅琪挂上听筒,手指流连片刻才慢慢放开。她盯着话筒良久,眼前浮现往日的时光。她慢慢转身走向阳台,倚着门框回想着他、杜尔郡、高三那一年和初恋。
啊,拂不去的乡愁。
但他已是快乐的有妇之夫。即使再见面,或许他已胖了25磅、头发微秃,届时她会庆幸他娶的是别人。
然而适才一番话勾起了家乡的种种回忆。眼前不再是长青树环绕的红木阳台,而是艳阳下的菊苣田,蓝色的花朵无尽绵延,红色的谷仓,成排的绿色玉米田,还有百年老木屋周遭围绕着橘色的百合花。白色的风帆摇曳地飘在湛蓝的水面,洁净的沙滩绵延数英里远。
即使相隔两千英里,梅琪依然清晰忆起家乡的点点滴滴,心中突然涌起罕有的思乡情怀。
她想到打电话回家,但接听的可能是她母亲,而她最擅长的便是毁灭温和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