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琪结束之后,大家沉默地静坐好半晌,直到医生开口:「感觉如何呢,各位?」他们又沉默半晌才回答。
「好累。」黛安说道。
「感觉好多了。」可蕾承认。
「轻松许多。」梅琪回答。
医生给他们些许时间调适心中的感受,然后才用浑厚的声音作总结。「抛开这些扰人的往事,会使你们活得更加快乐,并且更能接纳健康的想法和观念。
「这星期你们当然会担心咪咪的安危,甚至会因为这个事件而引发沮丧的情绪。为此我建议你们去找久未联系的老朋友,或者打电话、写信叙旧,甚至见见面。」
「你是指高中时代的朋友吗?」梅琪问道。
「当然,高中时代是人们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光,除了念书或打工就是玩乐。如果能和老朋友重拾往日的欢笑,回忆那些傻气的日子,或许能启发某些新的观念。回去试试看,」他瞥瞥手表。「我们下次再谈,好吗?」
室内一时充满各种动作发出的声音,显示课程已近尾声。梅琪和娜妲并肩走向电梯,类似的处境使她们彼此间比较亲近,虽然娜妲偶尔会心不在焉或者笑得花枝乱颤,但是她心地善良而且富有幽默感。
「你和高中的朋友还有联系吗?」娜妲问道。
「没有,你呢?」
「老天,我都62了,那些人早已不知去向。」
「你要尝试去联系吗?」
「或许。」大厅中,娜妲在分手前拥抱梅琪。「别忘了在你女儿离开后打个电话给我。」
「我会的。」
梅琪冒着倾盆大雨,撑伞走向她的车。她发动引擎,静静地等候引擎加热。
今天的课程特别累人,先是咪咪自杀,接着她又向菲力道别,还有凯蒂即将离家,甚至天气也丝毫不肯怜悯她。天哪,她实在厌倦雨下个不停。
但是她和凯蒂还能相聚两天。今天晚餐她要准备凯蒂最爱吃的通心粉和牛肉丸,然后母女俩围着壁炉温暖的火光,一起计划感恩节假期。
梅琪启动雨刷开车回家,但是凯蒂的车子不在车库里,她难掩失望之情。
厨房寂静无声,只有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打破周遭的宁静。餐桌上一块咬了一半的面包旁边有一张留言条。
我和莉莉上街购物,顺便买几个空纸箱,别等我吃晚餐。
爱,凯蒂
梅琪强抑下失望之情,脱掉外套挂进衣橱里。她沿着走道停在凯蒂卧室门外,衣物丢得满地都是,有的成堆,有的装在箱子里。半掩的衣柜间有两个黑色大塑胶袋,装满了废弃的杂物。地板上七零八落地堆着象征17年记忆的纪念品:一叠学校的文件,一鞋盒的毕业纪念卡和尚未使用的谢卡;香水瓶、首饰盒;廉价的塑胶珍珠项链;一堆玩具动物、法国号;还有一盘装着西北大学信函的淡紫色竹篮子。
西北大学远在半个美国之外,也是她和菲力的母校。为什么凯蒂不申请本地的大学?难道她想避开这一年来一直郁郁寡欢、埋在悲伤里的母亲?
梅琪含泪离开凯蒂的卧室,回到自己的房间。她避开大床和它的回忆,直接走向穿衣镜前拉开衣柜,抽出珍藏的海鹰队运动衫,走回凯蒂房间,将它丢进黑色塑胶袋里。
她回房套上宽松的百事可乐运动衫,走进浴室开始对镜上妆。
妆化到一半,她颓然垂下手,泪水涌进眼眶。她要骗谁呢?她看起来就像40岁的老女人,自从菲力死后,她整个人消瘦下来,胸围整整减了两寸。因为缺乏营养,头发也失去原有的光泽。她食欲不振,工作、家务和衣着打扮她全不在乎,勉强活下去的理由是她不想和咪咪有相同的结局。
她打量镜中的自己。
我好想他,我好想大哭一场。
自怨自艾半晌,她猛地将化妆盒掼进抽屉,熄灯转身离去。
她走进厨房拿了一块湿抹布擦拭桌上的面包屑,顺便拿起冷面包咬了一小口,熟悉的肉桂和花生酱勾起强烈的回忆,这是凯蒂和她父亲最爱的口味,滚烫的热泪再次涌进眼眶。
她丢下面包,双手扶着流理台。你该死,菲力,为什么你要坐上那架飞机?你应该在这里,和我一起经历这一切呀!
但是菲力走了,凯蒂离家的日子也逐渐逼近,在那之后呢?一辈子形单影只,独自进餐吗?
两天后,梅琪伫立在车道上,离情依依地望着凯蒂将最后一包行李塞进车厢。
「大功告成。」凯蒂伸展身体。转身注视梅琪「谢谢你做的花生奶油面包,妈,它们可以吃到石破镇。」
「我还替你们准备了苹果和樱桃可乐,你带的钱真的够用吗?」
「够了,妈咪。」
「开车别超速。」
「别担心,我会使用速限控制仪。」
「如果你困了——」
「就换莉莉开车。我知道,妈。」
「我真高兴你们能继续在一起。」
「我也很高兴。」
「呃……」
分手的时刻到来。菲力去世后这一年来,她们母女变得极其亲近。
「我得走了,」凯蒂静静地开口。「我和蜜娣约好5点30分到她家。」
「是的,你得走了。」
她们泪眼相对,周遭笼罩着一股愁云。
「噢,妈……」凯蒂投入母亲怀里一把抱紧。「我会想念你的。」
「我也会,甜心。」她们悲伤而心碎地相互道别。
「谢谢你让我离家念大学,还替我准备这么多东西。」
梅琪仅仅颔首以对,她的喉咙已紧得发不出声音。
「我真不想留你独自在家。」
「我知道。」梅琪紧紧抱住女儿,脸上已分不清是谁的泪。
「我爱你,妈咪。」
「我也爱你。」
「我会回来过感恩节。」
「我等你回来。出门在外一切小心,记得常打电话回来。」
「我会的。」
她们并肩走向车子。「我记得你上幼稚园第一天还哭闹不休,转眼间我的小宝贝长大了,真是难以相信。」梅琪摩挲凯蒂的手臂。
凯蒂尽职地微笑,一面滑进车子前座,抬脸向母亲告别。
凯蒂发动引擎,梅琪替她关上车门,探进车窗里和女儿吻别。
「保重,快乐一些。」凯蒂说道。
梅琪深深叹口气。
「再见,妈咪。」
「再见。」梅琪想发出声音,动的却只有嘴唇。
引擎隆隆作响,汽车倒下车道,转向换档,车胎吱吱地摩擦潮湿的柏油路面扬长而去,只留下少女挥手道别的回忆。
梅琪抱紧双臂,仰头寻找一丝晨光的迹象,树影衬着黑暗的天空,细雨依然绵绵不断,她有些头重脚轻,仿佛灵魂出窍,正在旁观施梅琪自身的反应。她沿着屋角漫步,睡袍下摆沾黏着松针,一路经过浴室和厨房,两边都还留有凯蒂今晨使用过的回忆。
我一定能挨过这一天,然后生活会渐入佳境。
她绕到屋后,经过车库的门,沿着金盏花圃间的小径走向前门的台阶坐下来,她双臂抱胸,台阶上的湿气渗透睡饱的衣料。
她害怕、寂寞又绝望。
她想到咪咪因受不了这种孤单绝望的感觉而自杀,真怕自己不知不觉间走向同样的命运。
她到伍德维尔高中,在家政教室里懒懒地摸摸弄弄挨过一天,想到还要再教一年连续教了15年的课程,实在和一个人煮饭一个人吃一样没意义。
黄昏时分她打电话到医院,得知咪咪依然命在旦夕。
那天晚上她做了两片法国土司,才吃一片她就失去胃口,游魂似地走进书房,坐进菲力的绿色大皮椅里。
她本来想套上菲力的海鹰运动衫,但是衣服已经不在了,因此她改而打电话找娜妲,电话响了13声仍无人回应。她再试着找黛安,结果亦然,梅琪终于想起她带孩子去贝尔山度假。她又拨给可蕾,这回有人接听,不过她女儿说母亲去开会,很晚才会回来。
她挂断电话,愣愣地注视电话机,一面咬指甲。
她想找克里,但他是泥菩萨过江,如何帮她?她继而想到母亲,却是不寒而栗。
当其他的选择都用尽时,她才想起费医生所开的处方。
找找老朋友,联络那些多年不见而且失去联络的朋友……
但是找谁呢?
答案似乎已经预设好了:露露。
这个名字引发一连串历历在目、生动如昨的回忆。她和莉兰(小名露露)并肩站在吉伯高中合唱团前排,随兴所至引吭高歌,唱得荒腔走板,直到指挥老师受不了,命令她们到外面唱个够再回来参加正常的练习。她们一同担任啦啦队长,互相按摩酸疼的肌肉;她们一起约会,借穿彼此的衣服,时常挤在一张床上睡觉。
当时的露露和梅琪想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永远不分离。
但是梅琪离家到芝加哥念西北大学,嫁给航空工程师,举家迁往西雅图;莉兰则在绿湾念美容学校,后来嫁给威斯康辛州杜尔郡栽种樱桃的果农,陆续生下六个——或七个——小宝宝,从此和美容院绝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