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哥哥正在嘈杂锯木机旁边独自工作着。他等到木头裂成两半,马达的嗡嗡声稍微减弱时才出声招呼。「唷嗬,兄弟!」
麦克直起身躯,将木柴丢向一边。「嗨,你来做什么?」
「我猜你可能需要帮忙。」瑞克戴上破旧的皮手套,走向另一边将木头放在锯木刀片下。
「我向来不婉拒别人的好意。」
麦克扣紧离合器,木头开始移动,嗡嗡的噪音越开越高,瑞克只得提高声音吼叫:「我还以为今年你要买瓦斯火炉。」
「那是原订计划,但是杰利决定念大学,火炉只好以后再买。」
「需要帮忙吗,麦克?我很乐意为那孩子多尽点心。」
「谢谢你,瑞克,但不只是杰利,还有其他的事。」
「唔?」
另一段木头裂开、掉落,引擎又静了下来。
麦克拾起一截橡木说道:「贝拉又怀孕了。」他闷闷地瞪着手中的木头。
瑞克文风不动地咀嚼这个意外的消息,胸中泛起一股嫉妒。已经有五个孩子的贝拉和麦克又要添一个,而他和南茜膝下仍然空虚。嫉妒感一闪而过,他绽露笑容。「呃,笑一笑吧。好消息呢,老哥。」
「笑!如果你正要生第六个,看你笑不笑得出来?」
「如果都像杰利当然好!」
「他们不是一生出来就成年而且穿十号球鞋。一开始是注射各式预防针、疝气、麻疹,然后还要两千片昂贵的尿布。此外贝拉已经42了。」他愁眉苦脸地瞪着邻近的树,咕哝一句:「老天!」
引擎嗡嗡空转,早已被人遗忘。
「我们太老了。」麦克终于开口。「见鬼,丽莎出生时,我们也以为自己老得不适合再生了。」
瑞克俯身关掉引擎,然后跨过去攫住麦克的手臂。
「别担心,人们越来越健康,女人怀孕的年限也延长了,放心吧,一切都会安然无恙,55岁生产的大有人在。」
麦克可怜兮兮地笑了,屈身坐在树干上,叹息地咕哝道:「噢,狗屎!」他默默地发愣好半晌,才抬头不悦地注视瑞克。「你知道这孩子高中毕业时我几岁了吗?已经届临退休年龄。我和贝拉一直期待退休前有些属于自己的时间。」
「既然你们不想要,怎么会发生呢?」
「可恶,我也不知道,或许正是那避孕失败的千分之一?」
「就我所知,你和贝拉称得上是模范父母,世人应该感谢你们多生一个。」
这句话终于使麦克展颜而笑。「谢啦!」
两兄弟静坐好半晌,瑞克才再次开口:「有些事相当讽刺,你知道吗?」
「什么事?」
「你为子女烦恼,我却羡慕至极。我不过才比你小两岁,时间所剩无几。」
「呃,什么事令你迟疑呢?」
「南茜。」
「我想也是。」
「她不想养儿育女。」
沉默数秒之后,麦克才承认道:「全家都猜到了。她不想放弃工作,对吗?」
「嗯,」瑞克停顿半晌补充道:「她也不想因为怀孕而破坏身材。」
「你和她谈过养儿育女的希望吗?」
「八年来,我一直期待她有点头的一天,但是事与愿违,而今造成了争执的焦点所在。」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唔,见鬼,不只如此而已,事实上是她憎恨搬回溪鱼镇。她喜欢出差奔波甚于留在家里。」
「这可能是你的想象吧。」
「不,她从来不想搬回来。」
「或许,但这并不表示她讨厌留在家里。」
「以前常听她抱怨星期一要出差,后来就不再提。」瑞克静静地凝视树上的麻雀。从小他的生活便充满各式各样的鸟雀。婚后第一个圣诞节,南茜送他一册赏鸟画册,并在扉页上留言说是为了弥补他对大自然和雀鸟的思念。但是搬离芝加哥前,她把那本画册连同其他杂物一股脑儿转送给救济院,事前他毫不知情。而今望着树梢的麻雀,他不禁有些感伤,不是为那本画册,而是为它所代表的感情。
「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们不再付出。」一阵沉默后,瑞克继续解释。「搬家是肇因,然后孩子和她的事业在我们之间掀起冷战。表面上风平浪静,底下却是暗潮汹涌。」
那群麻雀展翅飞去,灰色的天空似乎正反映着瑞克忧郁的心情。
「嘿,麦克。」沉默良久后他开口。「在你看来,没有儿女的夫妻会不会越来越自私?」
「这么说相当一概而论。」
「这是常理判断。有孩子的夫妻被迫以孩子为第一优先,即使身心疲累也必须照顾孩子的需要,然而如果只有夫妻两个人……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转头遥望远方。
「还记得爸妈相处的情况吗?一天的忙碌,要应付顾客。烧饭洗衣,又要照顾我们,她仍然抽空帮父亲刷洗鱼仓,夫妻俩有说有笑。他们的笑声让我有一种安全感,又忍不住纳闷他们在笑什么。有一次,我半夜醒来进厨房,你猜爸在做什么?」
「什么?」
「他在帮母亲洗脚。」
两兄弟相视良久,瑞克才继续说下去:「她坐在凳子上,他则蹲在她前面替她洗脚,两人一言不发,只有他的手慢慢地揉搓她的脚。」瑞克沉思片刻。「那一幕我永远忘不了。」
两兄弟再次陷入沉默的回忆,直到瑞克静静地说:「那种婚姻正是我所渴望,却未曾拥有的。」
「或许是你太过于理想化了。」
「或许。」
「成功的婚姻背后各有不同的原因。」
「自从我强迫她一起搬回溪鱼镇,这段婚姻就开始每况愈下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
「放弃钓鱼?」
「不,这是我热爱的工作,根本无法割舍。」
「要她放弃她的工作?」
瑞克落寞地摇摇头。
「呃。你很害怕吗?」
「是的……」瑞克别过头。「第一次面对事实的感觉很吓人。」他苦笑着。「如果你不承认自己的婚姻正面临危机,也能得过且过,对吗?」
「你爱她吗?」
「她仍然拥有我所欣赏的特质,美丽、聪明、勤奋,我应该要爱她。」
「那你究竟爱不爱呢?」
「我不知道。」
「房事有没有问题?」
瑞克轻声诅咒一句,望着地面摇摇头。「见鬼,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处处留情吗?」
「不,我相信没有。」
「你呢?」
「没有」
「那究竟是什么?」
「这又归结到老问题,当我们行房时……」这实在难以启齿。
麦克静静地等待。
「一切如鱼得水,直到她离床去使用避孕器,然后我就觉得……」瑞克下颚收紧,双唇抿起。「想夺过那东西掼到地上去。等她回来时,我已经失去兴致,只想把她推开。」
麦克叹口气,沉思许久才提出建议:「你们两个应该去找医生或婚姻顾问谈一谈。」
「什么时候?她一周离家五天,况且她并不知道我对房事的感受。」
「你不认为应该告诉她吗?」
「那会令她难过。」
「你的感觉何尝好受?」
「是的……」瑞克沮丧地答道,双眼无神地凝视远方的天空,过了良久,他叹口气。「好讽刺,不是吗?你孩子太多,我却膝下空虚?」瑞克望着麦克。「妈知道吗?」
「贝拉怀孕的事?不知道,但是我猜她一定有话要说。」
「她从未批评我们生不生孩子,只是抱怨南茜常常不在家。」
「呃,她的观念很传统,总认为女人离不开家庭。」
他们各自冥思好半晌,瑞克开口说:「你知道吗,麦克?有时候我不禁纳闷是不是被妈说中了。」
三天后,周六晚餐过后,南茜坐着玩弄手中的酒杯,气氛亲密而慵懒,窗外微风细雨,室内烛光摇曳。
她倾慕地凝视她的丈夫,他穿一件牛仔裤和崭新的名牌毛衣,看起来粗犷而帅气。
他的外貌卓然出众,丝毫不比她日常所见的俊男逊色。那些男人穿梭在著名的百货公司,一身衣着宛如服装模特儿,全身香喷喷的,其中有些还公然表明是同性恋者。
她早已惯于回避他们的追求,但是偶尔情投意合,也有露水姻缘的时刻。不过一上床那些人便比瑞克逊色许多,不论是身材上或爱欲上,都比不上18年来她和瑞克之间的性关系。
看着他轻松迷人的模样,她实在不愿破坏今晚费尽苦心营造的浪漫气氛,这些苦心背后只有一个目的。
她伸出一只脚探向瑞克的座椅。「亲爱的?」她喃喃低语,轻轻摩擦地膝盖内部。
「嗯?」
「你何不将船卖了?」
他无动于衷地望着她半晌,默默转身凝视夜色。
「甜心,求求你。」她倾身向前。「现在登广告,春天就能搬回芝加哥去,或是明尼亚玻市也可以,只要大城市就好。瑞克,求求你,我们不能讨论一下吗?」她看见他的下颚有丝肌肉抽动不已,最后他转过身来,极力自制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