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小心地放在沙发上,用带着茧却轻柔的大掌轻触眼角,静默还有一点点神游物外。
沙发太硬了,皮革表面碰到大腿,在夏天格外不舒服,就算开了冷气,还是会有一点黏黏的。
她只想像刚才那样靠在他身上,只想。
但是静默没有伸出手,因为作梦的时间已经结束了,在大失态之后必然萌生的羞耻心一点一滴的觉醒,让她很想死,超想死,耳朵和脸,连脚底都像烧起来一样。
她现在好害怕他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暑气未消或怎么的。
但薛仲慕好像什么都没发现,在她身边的沙发坐了下来,又塞了杯热水给她,要她继续喝下去。
在她的神智慢慢清醒,也稍微整顿好内心的兵荒马乱之时,那沉默的男人突地开口。
「想聊什么?想和我聊什么?」
方才随便乱掰的借口,现在变成烫手山芒,静默左思右想,一个念头闪过。
「没啊,知道你也在追连续杀人狂,我满感兴趣的,陆志一不在,没人陪我讨论案情。」
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处心积虑在让声音恢复自然的静默,没察觉当提及陆志一的名字时,薛仲慕的脸色有多阴晴不定,有如几百道雷电接连在青空之中划过一样。
他抚了下喉头,像是把什么到口的东西硬吞下去,同时吐了口大气。
「噢,是这样吗?」
静默的头还是垂得低低的,努力专心聆听的同时,一边和脑中的杂音抗战。
因为比羞耻心还麻烦的东西跟着出现,没有道理的喜悦变成成群的小天使,在她的耳边高唱哈利路亚!
她到底是怎么了呀?!要崩溃的前奏吗?
「那家伙真是变态啊,一相情愿的喜欢,然后就把人掳走,又不知道为了什么把人杀掉,警方这边也很苦恼,因为全国的失踪少年少女成千上万,现在所有的父母只要儿女一没了音信,全都马上报警,搞得地方派出所焦头烂额,难以一一应付!就算告诉他们,这个杀人狂会锁定长相漂亮,还得具有特殊才艺专长的十六到十八岁对象,都没办法让这些父母冷静一点。」
静默噼哩咱啦的说话,一方面是在掩饰自己刚才哭过的窘态,一方面是想到以聊天为名义来此,若话题中断了,她怕被薛仲慕请出家门。
那种小小的恐惧让她反常的激动。
薛仲慕的脸色仍不甚佳,因为他无法阻止自己在听到一些令他心痛的名词之后为之动摇。
「这样也好,让那些闲闲没事干的警察有点事忙。」
薛仲慕一时没有多想的口快之词,让静默极缓慢的抬起头来,火气来得突然,因为一口气不吐不快,她恢复了身为警察的她。
她不想又和他杠上,可是就因为他每次都报导警方的丑闻,导致现在整个社会对警察普遍有一种不信任感,魏局长有一句话讲得很好,「水库要裂,只要破一个小洞就成」,现在,来自人民的公权力在这种不信任的情况下,已经开始出现弱点。
「什么叫闲闲没事干?士可杀,不可辱,虽然我不讳言在警界的确有一些老鼠屎,但是大部分的警察还是相当努力,尽忠职守在维持社会秩序,拿自己的生命为武器,以捍卫老百姓的生命安全为己任!」
薛仲慕还在对抗自己的心魔,没嗅出静默的话里已经出现了火药味。
「那又怎么样?!警察位在黑白交界,若是走偏,影响社会治安更胜一般平民,不需要多,几个位高权重的警官恶搞就足以让社会偏离秩序,更何况上梁不正下梁歪,弊案愈来愈多的今天,警察的内省机制实在不足以信任。」
说得真是冠冕堂皇,正气凛然啊!当警察真是吃力不讨好,做到流血流汗,被人嫌到喷口水!
静默胸口一把熊熊怒火爆炸了!
更何况社会乱,媒体乱,已经分不出是蛋生鸡,还是鸡生蛋。
「不报侦十队,也不报连续杀人狂,你还可以去报导台湾沿海的珊瑚因为污染而死亡率节节上升,或是针对水笔仔红树林日渐缩减,蝴蝶候鸟这类题材报导,要是想加点人文主义,还可以报导最近有些什么艺文活动,社区大学什么的啊!」静默愤声陈述着。
薛仲慕难得不反驳,静静听着,半晌——
「那我问你,长期的正义,和即期的正义,何者该优先?」
正义就正义,什么长期、短期的?
静默再度搞不懂他的命题原则。
「我不懂,请说明。」
薛仲慕靠向沙发,将自己情感的那一面收了起来,现在来讨论媒体正义是让他比较不会抓狂的话题。
「有一些事情是有急迫性的,例如侦十队的目无法纪,又例如杀人狂的有目的挑选被害人,如果不尽快阻止,没有一个超然的力量提出监督的话,就会立即有糟糕的结果产生,但环保或是文化却不一定要靠新闻媒体这种以时效性为最主要武器的工具!」
静默冷笑一声。
多么义正词严,把她当门外汉?
他报导过多少次侦十队的新闻,其中内幕连她这个副队长都搞不清楚,他又怎么可能通盘了解?!
「那只有一点点线索就看图说故事,扭曲事实,甚至编造新闻,用和谎话没两样的推测来报导,就是你所谓的正义?」
薛仲慕十指交叉,大头偏靠在沙发座上,和女人四目相对,眸光少见的赤裸诚实。
「正因为无法全盘掌握侦十队,或讲得更坦白一点,只要无法掌控单双打算滥用公权力到什么地步,我就不得不根据所取得到的蛛丝马迹来进行报导,防范于未然,免得灾难无法控制。」
在心情平复到正常水准,回到现实之后,静默几乎无法反驳,因为这也正是她头痛的事情。
但是又因为知道单双的过去,她私心仍然相信事情不会发展到不能收拾。
「未来尚未有定论,不见得真会发生灾难,而硬把灾难算在单双头上也不公平。」
薛仲慕笑笑。「你能保证未来会怎么发展,又有任何剧本吗?」未来还没来,以往他只想知道这个社会将要发生什么灾难,但现在他又多了份贪念。
想知道她的未来,是否会有他。
不知男人在想什么,静默无言,可是不顶几句,她对不起自己。
「你真不可爱!」
针锋相对就得硬碰硬,极令人不快,静默语毕,不想继续和他无法沟通地起身离去。
而这一次薛仲慕没有阻止,他只是张开了眼,有一点没有防备,也无法防备的露出伤心的眼神。
「再可爱也无法令你爱上我,要来有什么用!」
第四章
夜已深,燥热仍然在盆地中凝聚着,散都散不掉。
静默刚洗完澡冲掉米酒味,抱着要换穿的睡衣,回眸看着镜子中的背部和肩膀,她相信如果现在去报案,说她被家暴,也绝对不会有人怀疑,她超像花栗鼠,背上有三条紫黑带,其余的部分也没好到哪里去,被不规则的紫黑斑给盘据。
中暑的不适解除了,但她现在有一点点小小的后悔,小小的火气,混合小小的愉悦,用最直接的说法就是晴时多云偶阵雨,还会闪点小闪电,就是她此时的心情写照。
套上了睡衣,半倚在床头,她的思绪全被薛仲慕塞满。
回想起来是超级混乱的一天,又和薛仲慕为了工作而一言不合吵了起来,和发现她居然不知道他有兄弟,还有那个用来限制她躁动乱来的约束拥抱,全部加在一起等于让她心神不宁的火信被点燃了。
她究竟了解薛中慕多少?是否她完全不了解这只狗仔天王?
答案还满肯定的,就是她真的一点都不了解,除了每每将媒体和警察放在对立立场这一点他们有共识之外,其余的没有交集。
公领域没有,私生活也没有。
那么,他进驻她家,除了吃饭睡觉和上床以外,和她没有交谈过吗?
有或没有静默想不太起来,一点也想不起来,一个存在自己家里的不速之客,她居然对他的所知少到可悲可怜的地步。
要是他在她家做出不法行径,她可能除了名字和工作以外,什么资料也无法提供给警方,没有线索用以进行调查,案件陷入停滞的泥沼之中。
薛仲慕有什么嗜好,家里有哪些亲人还在,生活上的好恶,主观的价值信念,还有他思考事情的逻辑,心理状态是否稳定,她都好像恍然无觉。
为什么会这样?
静默平静了点,原本的混乱开始出现了条理。
她猜测,会将薛仲慕当成一个家具,一个不需要理解的存在,一定是因为他踏到了卑鄙这个她的绝对死穴。
她极端厌恶卑鄙。
用裸照当威胁的男人除了卑鄙已经不可能更高尚了,而如此卑鄙的人,她很忙,连去想他在思考什么都是浪费时间。
已经是黑色就不可能染得更黑,同理,也除了黑以外什么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