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上瘾后就嫁给你父亲了,想不到这鱼的魅力还真是大啊。」她拚命以掌搧动空气,让那香味离自己近一点,「那这鱼是不是只能做给你娘子吃?」
「我没有娘子。」他细细地说了一句,然后继续翻弄烤鱼。
「怎么会没有?看你虽然相貌平凡,不过说话做事倒也不错,又是个教书先生,这衡山之上都没有人来给你提亲说媒吗?」她觉得自己要沉醉在这浓浓的香味之中了。
「我……就一个穷教书的,哪会有姑娘看中我,何况……」安有昙的脸被火光照得一半明亮一半阴郁。
「何况什么?」她不明白他的表情怎么一下子就阴沉下来,感觉自己好像问到了他的伤心事。
「何况我还有一半夷人的血统。」他抬起头,脸上挂着一丝苦笑,「我的身世很难被汉人接受。」
「为什么会这样?当今圣上不是对夷人很宽容吗?」
「哼,要汉人接受夷人和他们平等的事实有这么容易吗?」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人总要把自己分成一群一群的,难道就只因为眼睛和头发的颜色不同吗?」
朱芙蓉有些诧异地看着安有昙。是否不管多么平凡的人,总会有一瞬间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彩,也许只是淡如星子一样的荧荧之光,但是却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你在为这件事苦恼吗?」
「苦恼?不,我不会。世界上的事有好就有坏,我也许不被汉人也不被夷人接受,但我却可以同时体验到汉人与夷人的生活,所以我会想办法去改变别人对我的看法,而不是一径地苦恼。」他一边翻着鱼,一边说道。
这个人有着一颗坚毅的心呢。朱芙蓉看着他普通的侧脸想着,这样的他看起来,突然变得不平凡,甚至还有一点英俊……
「可以吃了。」他抬起头来,不期然地撞上了她盯着自己的目光,随即又很没胆地低下头去。「女侠,给妳。」
「叫我容姑娘吧,那个侠字我可担不起。」她伸手接过他递来的鱼。
「为什么?妳武功那么好,怎么担不起?」他有些不解地问。
「不是每一个有武功的人都能被称之为侠。」她看着他那微微皱起的眉,幽幽叹道。
尤其是一个皇宫专用的杀手,一群杀人机器的统领者,更加担待不起这个尊称。
「可是,妳不是连不认识的小孩都救了吗?这样的人不能称之为侠,那什么人才可以?」他的语气慷慨激昂。
「反正就是不行!」朱芙蓉断然驳斥。侠?她配吗?!
他要是知道她连自己的亲叔叔都能毫不犹豫地下毒手,而且还是杀人不眨眼的锦衣卫统领,他还会叫她女侠吗?
「为什么?」
「你不配问!」她在他眼里看到了一丝丝同情和怜悯,让她不禁又想起那个人,那个满身血污却用一双无垢的琥珀色眼睛同情地看着她的那个人。
这让她浑身觉得不对劲。
「我……我只是关心妳,不明白为什么看起来如此不凡的妳,内心却不快乐。」他温和的话语伴着周遭白色的雾气,柔柔地包围着她。
不快乐!她要如何才能快乐?!
财富、身分、华服、权力一点都不能让她快乐。也许要放下一切,远走高飞,从此过着自己想过的生活,她才会真正的快乐。
可是,她要如何才能等到那一天啊!
「我快不快乐用不着你管。」她冷冷地丢出这一句话。
「是我多事了。」他别过脸,不再看她。
好小子,还有一点小脾气啊,居然敢用这种态度对她!如果是在平时,见到她不下跪的人都要以犯上之罪论罚,哪里容得下他这样嚣张。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两人同是山崖沦落人,她也没兴趣去追究他的态度。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话的时候她老会觉得不耐烦,但他一旦闭了嘴,她又觉得在这沉沉的雾气里,好像只有他的声音能安抚她不安的情绪。
两个人默默地吃着鱼。
山中的鱼自然纯净,肉质鲜美,不知他用了什么方法,让鱼烤得清香又不油腻,鱼肉入口即化,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就是刺太多了。
朱芙蓉在宫中所吃的鱼肉,皆是宫女将刺一根一根地挑出,就算是出宫办事,也有各地官员战战兢兢地接待着;现在吃着这真正的山村野味,还真让她很不习惯呢。
她小心翼翼地吃着,费了好大的工夫才吃完半条鱼,抬起眼发现安有昙已经吃完了一条,眼睛自然而然地落在那第三条鱼上。
不行!那条鱼是她的。她心中一急,便想要吃快一点。
谁知这云雾鱼表面纤弱,内里可是绵里藏针,稍有不慎,便会中招。
「啊。」朱芙蓉在急忙吞下一块鱼肉之后,不由自主地轻叫一声。
「容姑娘,出什么事了?」他连忙问道。
「卡住了。」她觉得喉咙里刺入了一根鱼刺,让她吞也不能吐也不能,总结来说就是两个字──难过!
「被鱼刺卡住了?」他追问。
她送了他一个白眼。这里只有鱼吃,不被鱼刺卡住,还能被什么卡住,这家伙尽说些废话。
「让我看看。」
「嗯……」一声娇吟让人绮思连连。
「打开点。」
「啊……嗯……」
「我看不到。」
「啊……」原本娇贵的声音现在有点像是惨叫了。
「我要进去喽。」
「嗯啊……」
浓浓的雾中,温润又带着一点笑意的男子嗓音,与女子的闷哼声交错响起,两个人的身影又靠得如此之近,从背后看简直就迭成了一个人影。
光天化日,山野之地,天为被地为床,扯上云雾来做帐,嗯嗯啊啊,哼哼唧唧,两人正用一种惊世骇俗的姿势在──拔、鱼、刺!
「你到底行不行!」这句话是从一张被迫张得极大,并且向天仰着的嘴里说出来,不过听在耳朵里却是一连串不明其意的含糊话语。
「别说话。」安有昙的声音虽然温吞却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威严。
朱芙蓉气急败坏地将嘴巴张到最大。天哪,想她堂堂锦衣卫统领,大明芙蓉公主,居然、居然也有被人掐着脖子任其摆布的一天。
上一个敢这样对她的人,已被她列为必杀对象。
那么,现在这一个呢?
她眼睛往下瞄,只看见他低着头,光滑如绸般的乌发梳得很整齐,他身上隐隐飘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她知道那是他烹鱼时所采的香草之气。
那是一种惑人的香味,气味不像宫中所用之物那般浓郁,而是属于山野间青草的芬芳,是她所向往的味道。
感觉他离自己好近,这辈子除了父皇、母妃和那个该死的人之外,从来没有人离她这么近,就连师父也不曾。
其实孤男寡女靠得如此近,依礼法可是要成亲才行的,否则为了她的闺誉,她就得杀了他。
真的要杀了他吗?她能下得了这个手吗?
「拔出来了。」
朱芙蓉只觉得喉咙一轻,那股要命的刺痛感消失了。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伸出手将已经撑到发麻的下颌阖上。
「山里的鱼和外面的鱼不同,牠们生活在激流之中,所以鱼刺会特别多,而且越鲜美的鱼刺也就越多。还好我父亲曾教过我怎么处理这种事。」安有昙一边说,一边将刚刚用来代替夹子的小树枝以草叶包起来。
「你还留着那个做什么?」朱芙蓉好奇地问。
「妳不是还有一条鱼没吃吗?」他对着她揶揄一笑。
「你……」她看着他的笑容,差点为之气结。这个人、这个人原来还有着这么戏谑的一面。
「我不吃了。」她气恼地将那条鱼往他怀中一扔。
只见他伸手接过,笑咪咪地低下头,用削尖的小树枝将鱼肉一点点地挑出来,再用一片宽大的树叶装着。
她惊讶地看着他如女子绣花般灵巧仔细的动作,他大概是她所见过最有耐心的人了。
他慢慢地挑着鱼肉,直到把整条鱼挑得只剩下一个骨头架子,才将装着鱼肉的树叶包了起来,轻轻地捏了几下,然后摊开送到她眼前。
「这是鱼肉丸子,没有鱼刺。」
「是要给我的吗?」朱芙蓉有些迟疑地问。
「是啊。」他捧着那片树叶,翠绿的叶子上躺着一个白玉般的鱼肉丸子,形状小小的,好像一口就能塞进嘴里。
她相当清楚这丸子花了他多少时间,但为什么?他为什么要为她做这些事?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一个陌生人这么好?」她艰难地吐出最后一个好字。
「我们不是朋友吗?」安有昙抬起头,有些迷惑地看着她。
朋友?!他是不是对每个第一次见面的人,都这样轻而易举地当成朋友,然后对每一个朋友都是这样的好?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认知让她心中隐约泛起一股怪异的感觉。
就像是小时候她躲在深宫里哭泣,宫人总会在身边轻轻地安慰着自己,她原本很高兴有人能陪在身边,感觉自己并不是寂寞的,可是等到那宫人有一天兴高采烈地出了宫去,对她完全没有一丝离情依依,她才发现,那些宫人们的笑脸与温柔不过都是一种制式化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