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放眼所及完全看不到一点事物,只能看见脚下那一小块地方的处境,让她有种无依无靠的感觉。
前面有什么?身边是什么?全然无法掌握,她甚至害怕有什么东西会从这浓浓的白雾之中跳出来,狠狠地对着自己咬上一口。
「安有……啊!」朱芙蓉被突然从雾中伸出的手吓了一大跳。
那沾着墨迹的手,以长草做成绳子拎着两条鱼,手的主人一脸茫然地从雾中看着她,淡色的眼眸嵌在极平凡的脸上,闪着朦胧迷离的光芒。
「妳怎么了?」安有昙问。
「我怎么了?你走路怎么没声音啊,这样突然窜出来很吓人耶!」她左手握紧了拳头,方才只差那么一点,她手中的情牵一线就要毫不犹豫地射出去了。
「我没有走路啊,我刚刚就在这里串鱼,听到妳的脚步声,怕妳看不清楚掉到潭里,所以才……」
看到他又是一副畏首畏尾的样子,她原本焦急与怀疑的心情才稍稍平复了一点。「是我错怪你了,对不起。不过,这山中的雾气为何这样浓啊?」
「女侠有所不知,这南岳山本来就是以云雾著名,山上盛产一种茶叫做云雾茶,云滋雾养,味道极清,是茶中极品呢!」
「还有这种事?」
「嗯,有时候云雾极盛,好像老天爷遗忘了一朵云在这里。」
「忘记让它回到天上了。」朱芙蓉对他笑了笑,这才发现他已经洗净了脸上的草药,露出一张毫无特色的脸来。如果不是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又长了一双诡异的琥珀色双眸,恐怕混在人群里就是丢在大街上谁也认不出来。
「所以我们现在都陷在云里了,容女侠,妳想不想尝尝这云中仙境出产的鱼?」
「安有昙,这鱼可有什么动听的名字?」
「就叫它云雾鱼好不好?」
她看向他手中拎着的那两条鱼,鱼身银白圆润,的确像两朵小小白云。「没想到这云雾鱼原本长在这缥缈的仙境中,现在却可怜地成了我们这些凡人的口腹之物,这样算不算暴殄天物?」朱芙蓉打趣道。
「落在我的口中是,落在容女侠口中就不是了。」他好像在说什么不得了的话一样,脸上竟浮着一层浅浅的红晕。
真是奇怪,平时一个大男人若在她面前露出这种忸忸怩怩的模样,她早就不耐烦地一个耳刮子赏过去了,可现在,她居然破天荒地觉得他脸红低头的样子很可爱,让她忍不住想要逗逗他。
「那你的意思是说,我是天仙下凡,所以吃这鱼不算是辱没牠喽!」
「是。」
「哼。」她双唇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那好,既然你自己承认不配,那这两条鱼都归我了。」
她伸出手,把那两条鱼全都抢了过来,鱼儿在空中徒劳地甩着尾巴,可怜兮兮地挣扎着,一如安有昙可怜兮兮的眼神。
「怎么,你不愿意?」她偏着头看他,将手中的鱼晃了晃。
「我没有。」
他极力掩饰着自己吞口水的动作,让她见状又是一阵发笑。
「我再去抓就有鱼了。」他一说完,抬腿就要住潭边方向走去。
「你别去。」朱芙蓉没想到他的动作如此迅速,顷刻间便消失在云雾里。
她僵立在原处,咬着下唇,难以启齿承认,其实这历久不散的茫茫大雾让她害怕,她不想一个人待着。
「书呆子,书呆子,回答我。」她大声叫道。
第三章
脚下是水潭边常有的石子地,踩在上面总会让人站立不稳,好像一不小心就会摔上一跤。
讨厌、讨厌、讨厌!朱芙蓉站在原地,心底一个劲儿地咒骂道。
这个该死的山谷,这个该死的浓雾,那个该死的人!
她到底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啊,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傻里傻气的笨蛋,自己早就插上翅膀飞出这个鬼气森森的地方了。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留下来,难道只是因为一块红布?
她抬起手腕,不知道为什么,这块红色的布她始终没有取下,那么粗糙的质地刮得她皮肤都痛了,但她还是没有取下。
也许是那种不带任何目的、没有一丝缘由的单纯关心让她放不下吧。
从小于皇宫内苑长大的她,在成长的路上所遇到的每一个人,莫不是带着各式各样的目的,从没有一个是单纯的对待她。
姊妹们嫉妒她受宠;三个哥哥只顾争夺太子之位,更是对她不闻不问;宫人们敬畏她公主的身分;锦衣卫们对她又敬又怕却只因为她是朱高灿,是他们的统领,是天下最具权势的人之一;就连父皇对她也不是父女之间那种单纯的关爱,如果她不是为父皇做了那么多无法见光的事,只怕她也只能像其他姊妹们一样,被当作是稳定功臣、团结朝廷的工具给嫁了出去。
她想起在御花园,父亲曾问过她有什么愿望。
愿望?她有什么愿望?锦衣玉食,华服美车,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除了那不可能得到的真正亲情之外,她什么都有了,她还要什么愿望呢?
不再去扮演朱高灿这个角色,这个愿望能被允许吗?
显然是不可能的。打从自己被师父从父亲的八个孩子中挑选出来的那一刻起,她就注定了这样的命运,得过着双面人的生活──一面高贵地微笑,一面双手沾满洗不净的鲜血。
这样的生活是可笑,可怜,可悲还是可怕?她也没有答案。
「父皇,我想要自己找驸马!」她记得自己当时是这样说的,这句话让她那天下间至高无上的父亲用一种不敢置信的目光看着自己。
皇家的女儿断不可以这样,但是皇家的杀手可不可以呢?
最终父亲还是点头同意了。堂堂天子,一言九鼎,她拥有自己选择驸马的权利,能选择自己真正喜欢的人,不用成为政治婚姻的牺牲品,更不用为父亲的皇朝而把自己贡献到连渣滓都不剩。
总算在这令人窒息的生活中,为自己找到了一点称得上自由的事了吧!
「唉。」她有些哀伤地叹了口气,这浓浓的雾让她不禁多愁善感起来。
「妳在叹什么气?」一道温润悦耳的嗓音从雾气中传来。
「要你管!」她现在一见到安有昙就烦躁。如果不是他,自己犯得着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待着吗!
听见她微嗔的语气,安有昙立刻识相地闭上嘴,低着头不敢看她俏脸上露出的薄怒神情。
朱芙蓉忍不住用脚轻轻地踢了他一下。「书呆子,我饿了,你会弄鱼吗?」
「我会。」他抬起头,两个眼睛闪着期盼的光芒,让她不禁想到自己曾经养过的小狗,牠也常常用这种盈满水光的可爱眼神看她。
一个男人让人联想到可爱,真是有够恶心的。
「那就去弄啊。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早就上去了。」她一看到他那副表情就满心不痛快。
凭什么他一个大男人,还像个孩子似的天真又无忧无意,而自己却得承载那么多的责任。
「还不快去!」她双眼一瞪,吓得他又把头给低了下去,像个小媳妇似的,委屈地跟在她后头。
她转头看向安有昙,他的个头明明就长得很高大,身材虽然偏瘦,但是绝没有病弱的样子,反而给人一种玉树临风的感觉。只可惜,长了一张路人般不起眼的脸不说,还有一副懦弱不已的性子,让人一看就想欺负。
「这鱼妳喜欢怎么吃?」他跟在她身后怯怯地问。
「我想吃西湖醋鱼、红烧全鱼、一鱼两味、菊花甜鱼、活水煮鲜鱼、清蒸鱼头、干烧鱼肉、凉拌鱼皮!」朱芙蓉一口气将她所能想到的菜色全都说了出来,然后好笑地看着他的五官微微颤抖,不知所措地张口欲言。
「不是你问我,这鱼我喜欢怎么吃吗?」
「可是……可是……」他像是被人在嘴里塞了什么东西,结巴地说不出话来。
「可是什么?」她咧开嘴笑了,看他那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简直就是掉进谷中之后,惟一能让她感到开心的事。
「可是、可是我不可能做得出来啊。」他无奈地垂下肩膀。
「那你能做什么?」
「烤鱼。」他小声地说。
「哼,只有这一种还要问我!」她冷笑一下,抬腿向前走去。
重重浓雾中,火堆幅射出的红色光芒在遥远的地方闪烁着,散发着温暖的光,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过去。
一来到火边,朱芙蓉就找了个地方坐下,然后看着安有昙将已经在湖边处理好的鱼用树枝串好,只见他不知从哪里寻了些香草来挤汁涂在鱼上,给火一烤,一股清新的香气便扑鼻而来,如果不是身处在这荒郊野外,她会以为自己看到了大厨做菜呢。
朱芙蓉的鼻子深受香味诱惑,不禁一抽一抽地嗅着。「好香啊!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招。」
「我父亲与母亲相遇的时候,我父亲就是这样烤鱼给我母亲吃的,这可是他的独门配方哟,香草可以消去鱼的腥味,但又不会失之风味,我母亲一吃就吃上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