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我不想杀他。」他急切地站了起来,在昏暗的大室内踱着步子,语气也变得激烈,「我希望他来,也是为了妳!」
「我?!」朱芙蓉看着他,心中的疑问像潮水一般涌出,「为什么?」
「女儿,妳不想让他留在妳身边吗?妳不想和他共度朝朝与暮暮吗?」朱棣走向她,急切地说:「只要他出现,就说明妳在他心里有多么重要,父亲便会为妳做主,亲自招了这个驸马。」
「这……怎么可能……」她从没想过自己的父皇会大方地接受一个异教教主做驸马,她该感到高兴的,可是,她的心中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谁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又或者在这话的背后又有着什么样的阴谋。
「那曾家呢,曾家怎么办?虽说他们是您的臣子,惟您的命令是从,但是,公主退婚是何等大事,护国公府又是何等身分,您叫他们情何以堪、颜面何存?!我若带孕下嫁会让他们暗中恼怒,但是,我要是悔婚不嫁,那便是明着给他们难堪!父皇,您是一代英主、雄才伟略,怎么会做出这样令臣子难堪的事情呢?」她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话,叹口气后才发现,父亲正用一种无比复杂的眼神注视她。
「芙蓉,妳为什么不是个男孩子呢?天意弄人啊……」长长地一叹,朱棣似乎在忧心中又苍老了些许,「这一点妳就放心吧,我早有打算,如果那一日他真的来了,也愿意归顺朕,朕会让他名正言顺地做妳的驸马。至于曾家,妳不用操心,我会安排妳妹妹代妳下嫁,只要是公主,曾家还会多言吗?」
「让我妹妹?!父皇,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
「何时变得这么心软?」朱棣苦笑,「还是为自己多想想吧!至于妳妹妹,她反正是要嫁的,迟嫁早嫁、嫁给谁还不都是嫁,难道嫁给曾家会辱没她吗?」
「可……可是……」她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辩无可辩,原来她父皇讲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可是,如果他来了,也爱着自己,但是依然不愿意留下来呢?
「父皇。」朱芙蓉心中微微泛着苦涩,声音低沉而落寞,「如果他不愿留下来呢?那您要怎么做?」
「世界上的人分成两种,能被我利用的和不被我利用的。能被我利用的是我的朋友……」他看向自己的女儿,此时眼中已是阴森之气,「不被我利用的,就是我的敌人。」
她踉跄地后退一步。果然没错,天下间哪有那么容易的事。她的父亲,这篡位成功的人,是天下至尊,为了这个地位,他有多不择手段,自己难道还不知道吗?
「您会杀了他,对吧?」
「只要他肯归降,我就不会。」
父女两人定定地对视着,他们是天下最亲的亲人,却也这样尖锐地伤害彼此,往往最相近的亲人同时也是最了解彼此的对手。
「朕要走了,妳好自为之,不要以为自虐朕就会心软,也不要妄想逃跑,想想妳的母妃,想想妳肚里的孩子!」朱棣又踱了几步,缓缓又沉重地说。而先前话中的「我」字也变成了「朕」,现在他不止是一个父亲,还是一个皇上。
他正要走出门,突然听到后面一声大叫。
「父皇,我最后再问您一句,我的孩子……」朱芙蓉抬起头,眼中满是水气氤氲,「如果他不肯留下来,您会如何对待我的孩子?」
这是有着异族人血统的孩子,是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在这泱泱天下,红墙黄瓦之内,何处才容得下他?
「这点妳可以放心,妳的孩子就是朕的外孙,朕绝对不会对他如何的。」
「为什么?」父皇怎么可能放过这个孩子呢?她双手抚在腹上,才三个月,她的身材依然纤细,只是小腹微微隆起,一点也看不出华丽的宫装下藏着一个鲜活的小生命。
和他一起孕育的小生命,这个孩子长大之后会不会和他父亲一样美丽、温柔,一样冷酷、无情呢?
不管怎么样,她还是会爱这个孩子就像爱那个人,如同他不论如何多变、莫测,她最终还是爱上了他。
只是,那三十天的山盟海誓,浓情蜜意,当真就像一场梦?
「因为,朕女儿的孩子就是朕的外孙。而且,这个孩子的父亲是祁月教的教主吧。」
「原来,父皇当真什么都猜到了。」
「是啊,朕的女儿朕还不了解吗?如果妳真是受辱,估计朕现在见到的会是两败俱伤的局面,而非妳独自煎熬。只是,妳看中的那个人到底在盘算些什么,朕的心中竟也无从计较,这样的人若不能为朕所用,留下来总是芒刺在背。不过,听那一次与其照过面的锦衣卫说,那人仪容秀姿,可比上仙,武功高深,智谋莫测,的确不是凡品,朕的女儿眼光真是极好。」
朱芙蓉不知道这话到底是安慰还是什么,只在心中觉得可笑,她对洛明的那些情愫不是武功高深或智谋莫测所带来的,而是在那谷底产生的,在那里他不是洛明,而是一个时而愚笨、时而狼狈、时而细心体贴让人惊奇的安有昙。
他为她挑鱼刺,为她搓鱼丸,为她在水中渡气,也为她做了一个小小的夜明珠灯笼。
那个时候的她,因为毫无防备,所以在不知不觉间卸下了所有的面具与武装,贪恋与世隔绝的悠闲,恨不得谷中岁月停住,恨不得当下能成永恒。
但就是因为她自己知道不可能,所以她才那样急忙地想要离去,然后就轻而易举地着了他的道。
如果,换做是平时那个冷酷无情的她,又怎么会这样容易深陷呢?
我的眼光其实不好,父皇您不知道,我爱的只是那平淡的岁月,那三十天中最美最纯洁的梦而已。
我不是个聪明人,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会被感情冲昏头的大傻瓜。
朱隶的背影已经在公主殿前的回廊消失了,整个殿前空无一人,夕阳的最后一丝余辉也隐没在西方。渐渐地,无边的夜色侵袭而来,和风在殿前的繁花中吹拂,彷佛也在为她叹息。
站在白玉雕栏的宫殿前看月亮,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那繁华似锦的深宫毫无一丝人气,在清冷月光的笼罩下,宫殿变成了白色,就像月宫一样冰冷又凄美。
朱芙蓉将手摊开,月光盛满手心,像是满手月光,却也是满手空虚。
三天后的此时此刻,月光之下的我们究竟要何去何从?
「不要来,不要来,洛明,我求你不要来。反正,我们俩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个错误,我不想一错再错,我宁愿你负我,永远负我!」
她将满手的月光捧到眼前。她知道自己逃不了,不光是为了母亲,还有宫殿外那三千弓箭手和一千神机营,已经将这里围成了一个铁幕。
她逃不了的地方,洛明自然也无法进来。
月光流淌,满园芳华飘零,好像琉璃碎了一地,映得她那萧瑟身影越发孤单,就像风中一张嵌了银辉的黑色剪影,随风一飘便会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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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五年 七月初九
湛蓝色的天空上,只有几抹淡淡的浮云在天际流动,明丽的氛围更彰显了皇宫内的喜气洋洋。
红色的地毯从公主殿前一直铺到皇门,这是芙蓉公主出嫁时,凤辇要经过的地方。宫中处处张灯结彩、红绫高挂、囍字随处可见更将整个皇宫装点得热闹非凡。
金碧辉煌流光地,火树银花不夜天。
用这样的字句形容这三天来庆祝的盛况一点也不为过。
然而,在这样热闹繁华的背后,真实情况却让人无比沉重。
公主殿中,宫女正拿出一根新烛就着残烛的火焰点燃,再取下烛台上的残烛,将新烛插上,将微亮的屋内照得更明亮。
巨大的梳妆镜前,朱芙蓉正沉默地坐着。
外面丝竹之声隐约传来,但到了此处,已经变成了细不可闻的呜咽之声。
凄凄惨惨、悲悲切切、恍恍惚惚,无处话凄凉。她并没有看着镜子,虽然身后的宫女正小心地梳着她的头发,但她的眼神却落在宫女手中忽明忽灭的烛火,以及那被换下来正结着火红烛泪的残烛。
泣血,那烛泪就像是泣血一般。
突然,烛光猛然一闪,原来是烛心爆开了,火花从烛心跃出,吓得那点蜡烛的宫女注后一退,不慎撞翻了身后的茶几,发出一声巨响。
帮朱芙蓉梳头的宫女被这声音一惊,手上一乱,只听到镜前的人幽幽一叹,吓得她连忙跪倒在地,口中忙不迭地说道:「奴婢失手伤了公主凤体,请公主恕罪,饶奴婢一命。」
朱芙蓉视线调回镜中,原本披散在身后的一头长发,已被绾起一半,她马上就不是女儿家了,所以这长发要全部绾起,可是,她与那个人早已在月光下结发而誓。现在即使梳着这样紧复的发型,戴着那样美丽的发饰,又有什么意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