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我帮她申请去美国念书,在史丹福。”他说,很平淡的。“她跟了我一年多,我又不想结婚,而且她一一不是我追求的,是她主动找我。她是台大的,又爱念书,于是我让她辞了空姐的工作去念书,我供她费用。”
她摇摇头,不知该怎样批评他。
他做的事仿佛很有道理,很有情义,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觉得他很冷酷。
那个“玉”可能很爱他,没条件的跟了他一年多,他不想娶她,就用一些钱送她去念书——很冷酷,真的!
“然后,我知道你要赴美的消息。”他的声音再起。
“啊——我们”卓尔吃惊的指着自己。
终于说到她了。
“不论你相不相信,当年的事——是我今生唯一的缺憾,这么多年来我不能忘记,”他慢慢的,温柔而低沉地说:“于是我不顾一切的来看你”
“看一个又是太太、又是母亲的人!”她故意说。她是赶不走心中一阵又一阵的妒意,那个玉。
“卓尔,在我眼中、心中,你丝毫未变!”他说。
“变的也许不是外貌,是心境!”她说。
他思索一下,把汤匙放下。
“当年你是不是有点恨我!”他突然问。
乍听当年,她整个人呆住了,话也说不出来。她觉得手在抖,连忙握紧了汤匙,不能这样,她不能让他看见自己心中所思、所想、所感受的。
“绝对不恨,”她用无比肯定的语气。“或者——有一点怪你,但那只是小女孩在生气,当年我太幼稚,幼稚得什么也不懂!”
“你懂感情。”他也肯定得无与伦比。“你能欣赏秋天的落叶,阡陌间的韵味,你能懂秋天的缠绵,你懂感情。”
“也许懂——但模糊不清。”她心怯的垂下头。
毕群没有追着逼问她,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今天可以不承认,但不能抹去我心中的烙痕!”他说。
她心头巨震,更不敢抬头。她努力在想,可有别的话题,可有别的话题?
“伯母好吗?”多笨拙的一句话。
“她过世了!”他淡淡地说。
“哦——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好后悔。
“她已死了五年!”他摇头。“她把所有的财产留给我,令父亲和弟妹很愤怒。我那父亲——是继父,弟妹们是他的孩子,只有我不是!”
“是吗?你怎么办?”她担心起来。争家产是最麻烦又令人心寒的事。
“我可以不理他们,钱是母亲的,”他淡淡地笑。“我母亲很富有,我拿那么多钱做什么?穷我一生的时间也用不完。我分了一半给他们,另外又捐了一间教堂。”
捐教堂!他难道想替母亲赎罪?无论如何,对母亲来说,他还是个好儿子1
“这样——很好!”她说
“和刘芸离婚,又分一半给她,”他自嘲地笑。“我从来不想要这么多钱,有什么用呢?我这人又天生动荡,永不安定,我适合流浪。”
“这就是你不娶玉的原因?”她打趣。
“不是。”他沉默一下,很认真地说:“你明白除却巫山不是云吗?”
她的脸红起来了,他怎能这么直率?
“巫山之外另有云彩,而且会更美丽!”她只能故作轻松,故意不把他的话当真。
“我心里也有固执的一环。”他凝望着她笑。“在这方面,我是不死心的!”
“但是时间会冲淡一切的。”她故意说。
她愈是轻描淡写,愈是不在意,他也就愈没办法。
“我会证明。”他说。
“证明什么?”她问。
“我可以轻易认识很多女孩子、女人.正的、邪的,我都不要,我可以做到?”他正色说。
“那又能证明什么呢?”她笑得更自然了。
他根本是在向她表白,不是吗?
“二十年后我来看你,我能证明。”他说:“二十年后我已五十九岁。”
她忍不往笑出声音来。
“就算那时你来见我又怎样?”她问。
他难道真以为自己有机会?
也许感情能搅动地心中的波纹,但——比起其他许多人.许多事,那毕竟还是太轻了,不可能改变已成的事实,至少——目前,她能肯定。
“卓尔,对我好一点,行吗?”他低声说:“无论我做什么,都补偿不了当年的过错?”
“没有人要你补偿,”她摇摇头。“我相信命运,也愿意接受命运的安排,我目前很好?”
“徐坚白真的那么好?”他像是有点嫉妒。
“他是好丈夫、好父亲。”她肯定地说。
“但是你看来疲倦,而目不快乐,”他说,直视着她的眼睛。“卓尔,你是那么安于平淡的人吗?”
“我已习惯这种生活,我从来没有要求多采多姿!”她吸一口气说。
“但是——你忠于感请,你告诉我,你爱徐坚白?”他紧逼着不放。
她的脑色变了,好半天才说:
“感情分许多种,我和坚白很好!”
她是在自我挣扎,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如果是的话,我可以从此不再出现,”他肯定的。“但是这些年来你为什么寄情于工作?为什么昨天又突然把公司卖了?”
她呆住了。他怎么什么都知道?
昨天,卓尔和毕群从新界回来,共进晚餐之后她就回家,坚持着要回家。毕群很能察颜观色,也知情识趣,送卓尔到停车场,才慢慢离开。
昨夜,卓尔失眠了。
以前她也有过失眠的习惯,那是因为工作太忙,压力太大,她有神经衰弱的毛病。可是昨夜——她知道与工作无关,公司已经让给人了啊!
失眠——是因为毕群?
他这一次的出现,很明显的表示有所图,这令卓尔不安,矛盾之外,平静了十多年的感情又起了波纹。
躺在床上看睡得十分安详的坚白,她心头乱得很。坚白那么好,那么好,她又有什么理由为毕群——当年被弃的人而矛盾?婚姻不一定是爱情,她和坚白有感情,是吗?他们之间的确是有感情的,要不然这么多年——怎么还是一样融洽呢?
毕群说她不快乐,说她寄情于工作,那是不正确的,她的公司是偶然的成就,不是刻意的,不,不,不,她是快乐的,和坚白共同生活。何况,他们还有小宝。
啊!小宝,她心中流过一抹温暖,她是一个十分听话又好教养的小女孩,善体人意,功课又好,是卓尔心中分量最重、也最爱的人——小宝。
胡思乱想的结果,她真的说什么也睡不着,直到天差不多全亮了,她才模模糊糊的睡了一阵。
坚白起床时,她也立刻惊醒,以前她没有这么敏感的,今天——心中路有歉疚,略有犯罪感吧!
她这样和毕群见面是对或不对?她不愿也不敢想,因为她怕看见答案,因为——她是那么不安却又那么希望见到毕群。
“不必上班,你不多睡一会?”坚白柔声问。
“习惯了早班,一时改不过来。”她笑。
他又看她一眼,神情有些特别。
“昨夜什么事?你又失眠了?”他关心地问。
“吵着你了吗?”她淡淡的。“可能不习惯太悠闲的日子,晚上反而睡不好。”
“你有药丸的,不是吗?再遇到这情形时吃半粒,不过量是不要紧的!”他说。
“我不想依靠药物。”她皱眉。
他拍拍她的脑颊。
“随你,我不勉强你做任何事。”他说。
“晚上有应酬吗?”她几乎是冲口而出。
她知道毕群会再来约她?或是她下意识的向往?她控制不了的为自己的想法而脸红。
“今夜陪你,”坚白歉然。“如果有任何应酬我都推掉好不好!”
她点点头,又是歉疚,又是懊恼,她并不那么希望他留在家里,真的。她觉得——虽然她不可能再接受毕群,但却喜欢跟他相处的时刻,那感觉——非常美好!
是不是不曾得到过的东西特别珍贵?又或者回忆中的一切总特别动人?她不知道!
“不必这样1”她有点心虚。“你有重要的约会就不必理我,我下午也约了人逛街!”
“你真的已变成家庭主妇了?”他打趣。
“不要低估家庭主妇,她们做的事我末必能做。”卓尔坐起来,倚在床上。
“不是低估,我很尊敬家庭主妇,而且——我喜欢你变成家庭主妇。”他微笑。
“怎么不早讲?我根本可以很早抽身而出,我并不热衷事业。”她说。
“我要你自己厌倦,自己退出,”他摇摇头。“我不要你以后怪我。”
“原来你阴险。”她故意夸张。
接着全身起了鸡皮疙唇,她极不喜欢这种声音。
“你可以这么说,”他又轻轻拍着她。“我要你觉得做我太太全无一丝遗憾,这是我最大的愿望!”
卓尔心中一颤,再也不敢说下去。
坚白比她想像中还要好一百倍,她渐愧得半死,只是——她还是无法摆脱心中的矛盾。
“中午要不要到中环?一起吃午餐?”坚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