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那些警察不敢漫不经心晃到车子那里去,因为可能有个疯女人坐在里面等着。白警员和施警员确认过白色野马还停在后面,就对黏在肩膀上的可爱小对讲机说了几句话──不知怎么黏上去的,可能是用魔术贴吧──很快又有一辆黑白车来到,华警员和魏警员从车上下来。我跟华警员是高中同学,他对我微微一笑就又公事公办地绷起黝黑的脸。魏警员又矮又壮,几乎全秃了,而且他「不是在地人」,南方人都这样叫北方来的人。对南方人来说,这句话就解释了从口味、衣着到仪态的一切。
他们叫我待在屋里,当然没问题;然后四个人一起走到又黑又下雨的外面,去问清楚妮可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很听话,也可见我有多惊慌,甚至当魏警员从外面进来,锐利地扫了我一眼的时候,我还站在原地没有动。我有点吓到了。这可不是眉来眼去的时候,懂吧?
「女士,」他很有礼貌地说。「可以请你坐下吗?」
「没问题。」我同样彬彬有礼地回答,坐在访客座椅上。我开始猜想,外面发生了什么事,还要多久才能解决?
过了几分钟,外面又来了几辆车,灯光闪个不停。我的停车场简直像警察局了。老天啊,难道四个警察都搞不定妮可吗?居然还要请求支援?她一定比我的想像更疯狂,我听说人抓狂的时候会有超人的力量。我脑中浮起她把警察甩向左右,一步步向我逼近的画面,忍不住考虑是不是该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
看来魏警员不会让我把自己锁起来,而且我开始觉得魏警员并不是在保护我,而是在「看守」我。像是要确定我不会做出……什么事。
情况不妙。
我的脑中飞快闪过几种可能。如果他是在这里预防我做什么,那会是什么?尿尿?处理文件?我的确需要做这两件事,所以它们才会最先出现在我的清单上,可是我很怀疑警方会对这两件事有任何兴趣。至少我希望魏警员不会有兴趣,尤其是第一件。
我不愿意往那方面多想,所以强迫自己的思绪回到正轨。
他们更不可能担心我会突然发狂冲出去,使得他们来不及阻止我袭击妮可。除非真的被惹火,我从不使用暴力;此外,要是他们有稍稍注意我一下,就会发现我刚修过指甲,而且指甲油还是我新宠的颜色:冰亮罂粟。我敢说我的手实在美呆了。妮可不值得我折断指甲,所以不用他们真的担心。
现在大家应该很清楚,当我不愿意去想一件事情的时候,我的脑子会在天差地远的话题上跳来跳去。
我实在不愿意去想魏警员为什么要站在这里看守着我。我真的,真的不愿想。
很不幸,有些事情实在大到让人无法不想,真相一下子切进我舞步换来换去的思路中。那种震惊的感觉简直像挨了一拳,我也真的在座位上跳了一下。
「噢,我的天。那颗子弹不是朝我射的,对不对?」我结巴着。「妮可──那个人开枪打她,是不是?他开枪打──」我正要说出「她」这个字,恶心的感觉又烫又急地涌上来,我很用力才吞回去。我开始耳鸣,而且意识到自己就要做出很不优美的事,例如从椅子上跌下来摔个狗吃屎之类,所以我连忙弯身,把头埋在双膝之间,不停地深呼吸。
「你没事吧?」魏警员问,我耳鸣太大声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我挥了挥手让他知道我没昏倒,而且专心在呼吸。吸气,吐气。吸气,吐气。我假装自己在上瑜伽课。
耳鸣渐渐消失了。我听到大门打开,还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
「她还好吧?」有人问。
我又挥了挥手。「给我几分钟。」我努力说出口,虽然是对着地板说的。我继续控制呼吸约三十秒,恶心的感觉降低,我小心地坐起来。
新来的人有两个,身上穿着便服,正在脱塑胶手套。他们的衣服被雨打湿了,湿答答的鞋子在我闪亮的美丽地板上留下水渍。我瞄到其中一只手套上有红色的湿印,整个房间立刻旋转了起来。我马上又弯下腰。
好吧,我平常并不是温室里的柔弱小花,可是我午餐之后就什么也没下肚,现在时间一定超过十点了,可能还更晚,我的血糖可能降得太低了。
「你需要看医生吗?」一个男的问。
我摇头。「我很快就会没事,但要是有人愿意帮我去后面房间从冰箱里拿点喝的,我会非常感激。」我比了个大致的方向。「就在那里,我办公室过去一点。那儿应该有瓶汽水或是甜茶。」
魏警员往那里走去,可是另外几个人之一说:「等一下,我想先检查那个出入口。」
他走过去,魏警员留在原地。另一个新来的人在我身边坐下。我不喜欢他的鞋。我看得很清楚,因为我还弯着腰。那是双黑色的翻领男鞋,这样的鞋等于特多龙衣服。我相信世界上一定有高品质的黑色翻领男鞋,可是那种款式丑毙了。搞不懂男人怎会喜欢这种鞋。无论如何,那人的鞋是湿的,鞋面上还挂着水滴,裤脚也湿淋淋的。
「我是傅警官。」他开口。
我小心翼翼地稍微抬起头,伸出右手。「我是莫百丽。」我差点脱口说出「很高兴认识你」,当然我一点也不高兴,至少不是在这种状况下。
跟白警员一样,他握着我的手轻轻摇了摇。我也许不喜欢他的鞋,可是他握手的感觉不错,不太紧也不太松。从一个人握手的方式可以看出很多事。「女士,可以告诉我,今晚这里出了什么事吗?」
他也很有礼貌。我慢慢坐直。沾到红色痕迹的塑胶手套已经不见了,我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我开始把已经跟白警员和施警员说过的话再说一次,另外一个人带着一瓶甜茶回来,先帮我把盖子打开才递给我。我跟他道谢,喝了一大口冰凉的茶,才重新接着讲。
我说完以后,傅警官介绍另一个人给我认识,马警官,我们也照旧客套了一番。马警官拉了张访客座椅过来坐在我斜对面。他比傅警官年纪稍微大一点,身材也比较胖,头发有些花白,胡渣很大一片。虽然矮矮胖胖的,但我感觉这个人其实很硬。
「你打开后门走到外面去的时候,那个跟顾小姐在一起的人怎会没有看见你?」他问。
「我先关了走廊的灯才开门。」
「如果你把灯关了,怎么看得见?」
「那应该是一种余光吧,」我说。「我想有时我开门的时候灯还会亮着一下,有时不会。今天晚上,最后一位员工离开以后,我把门从里面反锁,因为我留得比较晚,不想让人随便进来。所以我右手拿着钥匙,左手开门,同时用手掌关灯。」我用右手做了个向下的动作,让他知道我是怎么做的。手里拿着东西的时候就会这么做。每个人都这么做。如果你有两只手,大家都有吧?有些人没有,我想他们也只能将就一下了,可是我显然有两只手──算了。我的脑子又开始乱跳了。我深呼吸,重新整理思绪。「这完全要看时间,奇怪的是,有一半的机会当我开门的时候是完全没有光的。要我做给你看吗?」
「晚一点吧,」马警官说。「你开门之后发生了什么事?」
「我走出去,把门锁上,接着转身。就在这时候我看到那辆野马。」
「你之前没看到?」
「没有。我的车就停在门口,加上我一出门就转身准备锁门。」
他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不停地反覆询问细节,我耐着性子回答。我告诉他听到枪声的时候怎样趴在地上,还给他看我衣服上的泥痕。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左手掌擦破皮了。真希望有人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之前一直没注意到的伤口,一旦注意到就马上痛起来?「我得去洗个手。」我打断他无止尽的问题。
两位警官都用警察的眼神看着我。「等一下,」马警官终于说。「我要把话先问完。」
好吧,没问题。我了解。妮可死了,我们今天才刚有过争执,而且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他们得考量所有方向,从表面上看来,我就是第一个方向,所以他们得侦讯我。
我突然想起我的手机。「噢,我早该告诉你的;我听到枪声扑倒在地上前正打电话报警,我的手机掉了。我到处摸过都找不到。能不能派个人去我车子附近找找?一定就在那儿。」
马警官对魏警员点点头,他带着手电筒出去了。过了几分钟,他带着我的手机回来,把它交给马警官。「它掉在车底。」他说。
警官看了看手机上的小萤幕。每次开机的时候萤幕上的光就会亮起,三十秒左右吧就会变暗──我随便猜的,我虽曾计算警方抵达的时间,倒还没无聊到计算手机萤幕亮着的时间,但只要有按下号码就一定会留在萤幕上。坐在照明完备的接待区里,上面的数字不用萤幕的光也看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