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随媒人去了灵宝城未来岳丈家,匆匆见过那位傅家姑娘一面。最初,他被她的美貌所吸引,可随即又被她眼中似厌恶又似恐惧的神色所激怒。
她凭什么那样看他?如此出色的自己难道还入不了她的眼吗?
更可恶的是,还没等他将她的容貌看仔细,她就像避瘟疫似地逃离了他身边。
身为长安城最有名的贵公子,他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
她以为她是谁?不就长得比别的女人漂亮一点,家世清高一点吗?若非娘亲固执又难缠,他是绝对、绝对不会答应娶她的!
就在骆氏父子各自想着心事时,车子突然停了,同时忠阳的声音在车帘外响起。「老爷、少爷,夫人差人在此候着呢。」
「是吗?怎么在这里?」骆老爷纳闷地问着,掀开车帘往外看。
只见车道边果真站着几个穿着整齐,手牵骏马的骆府杂役。
领头的帐房蔡兴旺一看到马车停下,立即大声禀报道:「老爷、少爷辛苦了!老夫人着小的们在此等候,请老爷就车回府,少爷即刻更衣随小的们前去迎亲!」
「为什么跑到这么远来?」骆冠凌不乐意地问,但还是跳下了车。
「为了赶时辰哪。灵宝送亲的队伍现在距城大约还有三十里,夫人怕少爷耽搁了时辰,才有此安排。」
「你娘想的真是周全,冠凌,快更衣上路吧。」骆老爷高声催促他。「如果花轿进城不见新郎的话,骆家就闹大笑话了!」
骆老爷说的是实话,哪有迎亲不见新郎的?
此刻,骆冠凌就算心里再不乐意,也得为家族的名誉考虑。
*
傍晚,骆府张灯结彩的大厅内宾客云集。司仪吐词清晰、拖腔拽调地吟唱着贺婚吉语,主导着婚礼的进程。
「良辰吉时,华庭仙朋贵客;郎才女貌,绅贾璧合珠联。乘龙快婿,美誉名满天下;闺阁千金,贤德慧冠芳邻。天作之合,月老赤绳系足;举案齐眉,夫妻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多福多寿多儿郎──」
端坐在大堂上的骆夫人满意地看着眼前向她行礼的新人,笑得满面春风。
她如何能不满意呢?两年来,她可是经过千挑万选,才在众多候选人中挑中了远离长安的灵宝城乡绅傅德的独生女傅悠柔。
选她的原因不仅因为她貌美出众,又出身书香世家,从小耳濡目染,待人接物大方得体,知礼守秩,美名远近传扬。而且最令人满意的,是这位傅姑娘符合她「不顶嘴」的首要条件!
此刻,看着新媳妇安静娴淑地站在英俊潇洒、玉树临风的儿子身边,她觉得心情舒畅,烦恼尽去。
「春宵一刻值千金,新郎新娘入洞房──」
司仪的最后一声高唱,将婚礼推向高潮,也将骆夫人的思绪打断。
爱凑热闹的年轻人们蜂拥而上,围住了一对新人,急着要闹洞房。
就在此时,大厅门口出现一阵骚动,接着响起了尖锐的喊叫声。「表哥,你宁愿娶个哑巴,也不要我吗?!」
当即,厅内宾客哗然,骆老爷夫妇顿时色变,新郎骆冠凌则呆若木鸡!
「苗苗?!」坐在上堂贵宾席间,特地来贺喜的骆夫人的兄长和侄子们,更是当即站直了身子瞪着门口,难以置信地看着被他们好不容易哄劝到外地亲友家小住几日的樊苗苗,搞不懂她是如何得知今日的婚礼而匆匆赶来的。
「哑巴?!」
骆冠凌没在意樊苗苗的出现,却为所听到的话震惊。
他迟疑地看着身边纤丽的身影,感觉到她的颤抖。「妳是哑巴?!」
覆盖着红绣帕的头颅轻轻点了一下,尽管轻微,但他看得分明。
难怪下聘礼时她那么安静,原来是个长嘴不带声的美人儿!
他愤怒地想着,当即摔掉了手里牵着新娘子的红绸带,冲着母亲吼叫起来:「娘,妳儿子再不济,也不至于娶个哑巴当老婆!」
他的话如一道挟着冰霜的闪电,直击傅悠柔的心扉。她猛地摇晃了一下,身边的丫鬟立刻扶住了她。
原来确信儿子在入了洞房「生米煮成熟饭」后,即便获知真相,也会被儿媳的美丽与温柔打动的骆夫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也十分懊恼。
多年前嫂子过世,她怜惜尚年幼的苗苗,将她从扬州接到长安来住。没想到渐渐长大的苗苗,却对冠凌有了不一样的感情。
亲上加亲,本来也不坏,可是就怪苗苗那张老爱与自己唱反调的嘴,注定她成不了骆府的儿媳妇!而令她欣慰的是,儿子似乎也对这个表妹也没什么意思。
可是这个任性的丫头竟在今天这重要的日子来瞎搅和,实在是不懂事!
她瞪了惹祸的樊苗苗一眼,再对怒发冲冠的儿子,同时也是对满厅宾客说:「悠柔虽哑,但比谁都聪明!如今婚礼已成,从此她就是我骆府少夫人!」
「不成,我不要哑巴老婆!」无视爹爹焦虑的眼神,骆冠凌一把拉下了新娘子头上那块代表着喜气与神秘的红盖头。
受惊的傅悠柔猛地仰起脸,她美丽的容貌登时毫无遮掩地展露在众人眼前。
面对眼前的绝美娇颜,所有宾客,包括骆冠凌都惊呆了。
那日见面时,虽只是惊鸿一瞥,但她的美丽已经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是与此刻所受到的震撼相比,那简直无法同日而语。
她的身材秾纤合度,凹凸有致,完美的小脸上,被浓密的睫毛环绕着的黝黑双瞳因受到惊吓而睁得大大的,泪水使其闪闪发亮。她的鼻子挺翘,下巴小而尖,黛眉修长,皮肤像玉兰花一样白皙娇嫩,细小的贝齿咬住嫣红的下唇,彷佛要阻止那里无法克制的颤抖。
她痛苦的面容并未因泪水滴落而失去诱人的魅力,反而更显得楚楚动人。
如此美丽柔弱的可人儿,居然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简短的静默后,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对新娘的赞美中夹带着更多的惋惜,而投向新郎的目光则充满了同情。
傅悠柔没有注意其他人的反应,只是盯着眼前这个已经与她行过礼的「夫君」。
没错,她是个哑巴。
五岁时的一场大病,由于误食某种至今无人能确定的药物,她从此失去了声音。但她从来没做过坏事,她一直是个懂事又乖巧的女孩;十几年来,并没有人因为她的残缺而轻视她,她照样得到了爹娘全心的宠爱。
可是今天,这个将要──不,是已经和她拜堂成亲的男人,竟用如此冷酷的言语和轻视的眼神当众羞辱她。
早知这个男人嫌弃她,她爹娘又怎么可能放心地把她嫁给他?!
面对他的鄙视,她无力为自己辩驳,累积了一整天的焦虑不安终于到达极限。泪水慢慢涌出她的双眼,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看见整个景色在她眼前摇晃,她的头变得太重而无法高昂……
不,我不能在这里流泪,绝对不能让他以为我软弱可怜!
她垂下了头,将盈满泪水的眼和苍白的脸藏在暗处。
骆冠凌迅速将目光转开,不再看她无助的模样。
「大家都散了吧,新人累了一天,也该休息了!」骆夫人大声宣布,又对扶住傅悠柔的丫鬟说:「青红,送少夫人回新房!」
「是。」青红搀扶着傅悠柔往厅堂一侧的甬道走去。
「表哥,你要去哪里──」
「樊苗苗,妳坐下!」
「走好,走好,感谢光临……」
大厅里再次传来喧哗,人声时高时低,彷佛有千万只飞虫在耳边「嗡嗡」地飞来飞去。傅悠柔麻木地移动着脚步,失去盖头的她,似乎比盖着盖头时更看不清前方的路。终于,吵杂声逝去,她得到盼了一整天的安静。
「姑娘不要难过,怪只怪骆夫人没有事先跟姑爷说明白,今天太突然,他才会那样子,以后他会明白姑娘的好的。」从小就陪伴她的丫鬟青红,为她换下沉重繁琐的新娘装,一边劝慰着她。
傅悠柔面无表情地听着,心里一片混乱。
她只记得他的大声吼叫:「我不要哑巴老婆!」
哑巴老婆!
多么伤人的称呼,如果他还承认她是他老婆的话!
她坐在那里,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和身体的疲惫,她感到羞愧与愤怒,为自己的残疾,为他对自己的羞辱!
不知坐了多久,她的情绪慢慢稳定,愤怒和羞愧的感觉也渐渐平缓。她开始考虑眼前的情势,并深感不平。
当初骆府上门求亲时,爹娘已经明白告诉过他们她不能说话的事实。如果他不知道,那只能怪他自己,怎能怨她?如今他既然已经将她娶进了门,就得善待她,尊重她!如果他不会,那么,她得教教他。
没错,天地已拜,大礼已成,她就是他的妻,她得维护自己的尊严!
可是她要怎么做呢?想起刚才大厅里他桀骜不驯的样子,她又没了把握。
就在她心思难定时,装点得喜气洋洋的大厅里正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