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圆圆看了心中一惊,她一句真话未说,竟会被苏铭尘看出心事?
原来,近日她听说吴三桂为她一人欲引异族入关之后便已心存死念,不想再苟活人世。除了因自己一女连侍二夫自觉丧德败性,自毁誓言外,更是怕承受这个红颜祸国的千古骂名。可惜周围无知己可以倾诉这一腔的幽怨,故而借今日散心之机以图暂时排解心中的愁苦。却不料她瞒过所有人,居然被只有数面之缘的苏铭尘看破了心机。她心底惊叹不已,苏铭尘还在笑道:“后面的,还请姑娘见告。”
陈圆圆接过笔,极轻微的发出一声幽叹,曼声轻吟后面的文章:“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但笔下流淌的却是另一番心境:“我乃不幸之人,枉有几分姿容却无德性可言,上天见怒,咒我一生,若再苟活世间,生有何欢?不如随风而去,死又何惧?”
苏铭尘看后轻轻摇头,笔下不停:“姑娘是仙家风骨,岂不知生既无欢,死有何意之理?上天造人,皆无一帆风顺之路。其间险阻,虽非人力能料,但或可扭转。若极难扭转之时,宁可他乡远避,如屈原所说: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也绝不应草菅己命,陷父母于不仁不义之境地。天地辽阔,世事多变,焉知今日之风雨不会成就明日霞虹?万请珍重三思!切切!”
陈圆圆看得十分感动,敛袖轻拜,声如蚊语:“谢公子赐教,圆圆一定谨记在心。”
她若一朵艳丽的牡丹飘摇至院门前时,忽然回头嫣然一笑,问道:“公子既是个如此心胸开阔,超群拔俗的人,为何眉宇间也会有愁容?”
一句话竟反把苏铭尘问得呆住,也不由自主地抚了一下额上的眉心,问道:“我的脸上有愁容吗?”
陈圆圆点头:“而且似乎还是刻骨铭心。”
…… ……
陈圆圆虽已走远,但她的最后的一句话却令苏铭尘一日不宁。
此刻太阳西斜,金乌坠地,屋外满天的狂风大作,天尽头隐隐有闷雷之声。这是下雨的前兆。
苏铭尘回到屋里,取过一本词谱,满眼看去尽是伤心断肠的词句,看得他没由来的一阵心惊。于是扔下,又抽出一本八大家散文集,信手翻至正好是苏轼的《前赤壁赋》,触目所及的一行文字渐渐令他心静下来,轻声慢吟:“客亦知乎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无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
长吟中,他突然浑身打了个寒噤,似乎被什么东西警醒,站起身来到门前,踌躇了一下,猛地将门推开!
小院竹门外,有人伫立在风雨中,怀抱一件长长的,被锦缎包裹的东西,冲他微笑,似乎他的开门正在她的意料之中。
“幸好你还没走。”她笑着一手推开院门,脚下的泥水早已将她的衣裙溅脏,而她全身也已湿透。她全然不顾这些,走到他面前,扬起脸很满足地说道:“我骑了一日的马,总算在落日前赶到这里了。”
苏铭尘一语不发的定视她许久,忽然一伸手,将她拉进房中。
她走进屋里,站在桌前,将怀中的锦缎长长一拉,扯去包裹,露出的是一张古琴。摆在桌上,将他拽过,笑问道:“你喜欢吗?”
苏铭尘坐了下来,细细抚着琴身,那每根琴弦,每片木身,甚至上面的每处花纹无不给他震撼之感。前尘如烟,种种情愫,皆因这张琴而起,虽然他已记不得了,但是在这琴的面前,他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狂喜与激动。手指在琴上久久流连,那极爱的意味毫不掩饰,自然也被她看在眼中,于是笑得更加得意,主动将琴身翻过,给他看琴下的字,纤手一指:“这个‘香’字本是旧有,是不是看上去与我渊源颇深?”
而他也被这个字迷离得失了魂,不知因何,在眼前分明看到的是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正一下下虔诚而细致地镌刻着这个字,每一个动作中都是一分爱意,一分深情。而那双手的主人却又是谁?
他勾动起琴弦,琴声便如心声,一派忧惋迷离,缠绵悱侧。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纷飞优雅地滑腕,抹弦,挑音,诉情,已经浑然忘我,突然伸出双臂穿过他的身前,盖在他的手上,有些任性,有些执拗,又颇为妩媚地在他耳旁私语:“教我弹琴。”
他的手一颤,停驻在弦上,生硬地回答:“我不会教任何人弹琴。”
她的幽香如她的幽怨一般袭来:“那就为我弹一曲吧,难道真的让我等到死吗?”她悠然轻叹:“若我早知爱一个人是这样的苦事,真不如一出生就削发为尼,能少却多少心碎肠断。”
他忽然一笑:“你这样的脾气就算进了庵堂,也不会安分守己的。”
她略一沉默,沉沉的问道:“你总习惯于让别人为你付出,而从不肯有所回报,是么?”
他也寂然良久,若自问,若问她:“我是这样的人吗?”
她未正面回答,在他身后的声音执著坚韧:“你为何不肯回头看我?莫非你的心已经有所动摇?”
他故作淡淡:“实在是我看腻了你那张脸,乏味得很。”
她娇媚地笑出声:“是吗?若你肯回过头来,说不定会有番惊喜。”
他无奈于她的纠缠,勉强转过身,刚道:“又要耍什么花招了?”一句话未完,就被吞没在她炽热的吻中。她对他的献吻已不是第一回,他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哪一次都不如这一刻来的火热,甚至那吻中更多的不是缠绵,而是怨恨。而她的火热居然也撩动起他几乎早已死在心底的人性中本能的热情,对于她小舌尖灵活地挑逗,隐隐有了些微的反应。但是她却不吻了,狠狠地猛咬了一下他的下唇,退后一步说道:“这是为了报复你当初害我受剑伤之苦。”
他很是尴尬,捉摸不定她如冰火变化,喜怒无常的性子。抚着被咬疼的嘴唇,苦笑道:“怎么又翻起了旧帐?”
她在屋中兜了一圈,找到一件他的外袍,也不避嫌,在他面前宽解下外衣,将他的长袍穿上,而后才坐回到他面前,以手支颐,看着他的眼睛。“这几日在净水庵中,我想的最多就是你这个人。我在想为什么你当初会对我那么无情,利用我不成后竟然直言不讳的说自己是个卑鄙小人。这根本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他苦笑道:“那你认为又如何呢?难道你以为我在骗你?你真以为你能看透我的心了?我只是比较敢作敢当,对自己所做的是非功过从不讳言而已。”
“撒谎!”她断然道:“直到今天你还想骗我?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只有你最聪明吗?你以为我就看不出你的把戏?你若真是聪明绝顶,所布下的局又怎会轻易被罗虎拆穿?你是故意让他发现,故意让他找你寻衅,故意让他告诉我所谓的真相,你所做的一切,最终就是想让我从你的身边离开,彻底对你死心,从此不再纠缠你了,是不是?!”
她连声的质问得不到苏铭尘任何的回应,他低垂着眼,如老僧入定,似乎已有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定力,而她看到他这副样子,却冷笑一声:“到现在你还要否认又有何趣?你是怕承认后自己的心更加动摇,因为你已经开始喜欢我了,接纳我了,但你自己又惧怕这个事实,所以要装聋作哑,远避尘世,除了想欺骗天下人外,还要欺骗你自己!”
苏铭尘的脸上没有任何的神情变化,唇纹甚至没有一丝的抖动,但是掩藏在衣袖下的双手已攥得关节发白。他静漠着清语:“你若不是这样的任性,也算是个很好的姑娘。聪明,倔强,虽是个女儿身却不逊于任何的须眉。只可惜你的固执和任性是你最大缺点,若不肯改,会成为你日后最大的痛苦根源。”
她冷笑着扬眉:“又来做神仙了,你总是喜欢把自己摆得高高在上,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其实你连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都看不清。”她走到门前,忽然转头,语气中是极深的哀痛:“你为什么就不肯体谅一下旁人的心情?伤害别人还不自知。难道这一间破房,一张琴,就已是你的全部了?这世上就真没有一个人可以值得你垂怜?”她又大踏步的走回,站在他面前喝道:“你说你要等什么人,却不肯真正去追寻,你不过是在拿个借口来搪塞你自己的懦弱和无情!”
她一眼看到墙上挂的那张他日用的古琴,几步走过去,猛地将琴从墙上拽下,狠狠地摔砸在地上,琴身受不了这样的撞击,琴头顿时碎裂掉数片,琴弦也断了几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