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静尘声如泉水击石,虽清朗恬然却句句动心,武帝眉心渐展,最后终于开口笑道:“若无沐卿能言善辩,诡计多端,试问董仲舒又如何能逃出生天?哈哈,罢了,看在沐卿的份上,这次便饶他一命,不过不能留在京城,贬到颍川去做个郡守吧。”
沐静尘知此乃武帝最大让步,团袖一揖到地,“谢陛下隆恩。”
“还有,沐卿刚才在话中将高祖与暴秦相提并论恐怕欠妥。”
沐静尘再揖:“臣慌不择言,向陛下谢罪。”低垂的脸下,深幽的眼眸中却皆是笑意,暗藏不露。
武帝摆手表示宽赦,再道:“至于司马相如,有如此才学,若放置下面难免屈才,我看你腰佩长剑,也曾习武吗?”
“草民自幼习武,不敢懈怠。”
“那好,便封为中郎将,常伴朕之左右吧。”
武帝一言既出,司马相如便一步登天,即使他生性沉静也禁不住喜不自胜,伏地谢恩。
沐静尘笑道:“长卿,以后你我可是同殿为臣了。”
司马相如又对沐静尘长揖为礼,口中道:“沐相引见之情,相如铭记于心。”
武帝哈哈大笑:“好好,朕又得一名贤臣,实在开心,沐卿,来,随朕去打些野物,晚间在宫中好好畅饮一番!”说罢,拍马而去。
沐静尘见他刚刚听过《上林赋》仍改不了喜猎的脾气,无奈之下只有一笑,策马紧随。
…… ……
一箭飞出,一只灰兔中箭倒地,四周将士欢呼雀跃为武帝喝彩。武帝虽然高兴,却对始终冷眼旁观的沐静尘略有不满。“沐卿今天箭在壶中,一只未发却是为何?行乐之时莫要太过拘谨了,就是射几只野畜又如何?谁敢再说个不字?”
沐静尘含笑:“陛下多虑,臣只是车马劳顿,有些倦了,还是看陛下的神力龙威吧。”
“是倦了吗?”武帝笑得促狭,“怕是心有挂牵,不免忧虑,无意眷恋于这马上游戏吧?”
沐静尘未作回答,深沉的瞳仁悠悠遥望着远处的众多宫车,自眼底掠过一丝柔情。
武帝看在眼中,更是哈哈大笑,“算了,我也不强拉你了,你若想去就去吧。”
沐静尘“谢”字尚未出口,便听到宫车那边一阵大乱,有众多士兵到处奔走,形容惊恐,纷杂着高喊:“有老虎!有老虎!公主的马惊了!快来护驾!”
沐静尘眸深如墨,一拨马头,驰马如箭般飞去。
果然不远处有一只猛虎正紧随一辆马车不放,车前马因惊吓疾走不停,车夫早已跌下车辕,不知所踪。
沐静尘快至近前时,一手抓紧弓箭,自马上飞身而起,如惊鸿闪电掠至恶虎身后,弯弓搭箭,弦如满月,箭似流星,“嗖”的飞出,正中虎头,那虎大吼一声,倒地不起。随即沐静尘跃至马车前,一声清啸高亢入云,震慑住飞马,止住了疾驰的马车。
他脸色微白,额头泌出几滴汗珠,在车帘外遥遥长揖道:“臣救驾来迟,公主受惊。”
车中没有丝毫动静,不知车中人是否清醒。他心惊之下不再有任何顾虑,踏上车驾,一手掀开车帘——
乍对视上的却是一双盈盈美目,似水柔情。
一只柔荑轻轻伸来,抚上他的脸庞,而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半含忧怨,半含喜悦的轻吟:“你瘦了。”
他剑眉微耸,唇边漾出一个优雅深沉的笑意,反将她拉进怀中,在其耳边轻言:“你又何尝不是?”
这是他的爱妻,汉武帝之妹,香仪公主。
一别数月,今朝重逢,两人心中都有无尽的喜悦,又无法言明,只有此际在车中旁若无人地相拥片刻以解相思之苦。
“刚刚那只虎可曾惊了你?”沐静尘细抚爱妻玉指,怜惜之情溢于言表。
香仪含羞垂首:“要多谢那只虎呢,否则你又怎能这般快地脱身来见我?”
沐静尘轻责道:“说好在府中等我,怎地也到猎场来了?这里野畜众多,若真伤了你可怎么办?”
香仪道:“是卫姐姐邀我来与她作伴的,况且我想你若回城必要先到这里见王兄的。”
她话虽简单,却难掩话中深情,沐静尘听了又如何能不感动?轻吻爱妻鬓边乌发,他仔细叮咛:“我还有事尚未禀奏,恐怕要晚些时候回府,你若等得心焦便先随皇后回宫吧,听陛下的口气,怕要与我彻夜长谈,今晚只有夜宿长明宫了。”
“王兄真是……”香仪恨恨嗔怪又实在无可奈何。忽然眼前一阵五彩闪动,一对精致的绳挂红结映入眼中,她惊喜万分,接过问道:“从哪里得来的?”复又板起面孔:“是哪个多情女子送你的定情之物吧?”
沐静尘深深而笑:“乱吃飞醋,若真是我与别人的定情之物还敢拿到你面前?这是我在上党街上见的,说是夫妻若能各有一个珍藏不坏就能白头到老,情长如日。忍不住就买了一对,我的这个我会随身携带,另外这个留给你,可要仔细保管,莫损坏了。”
香仪一边笑嘲“堂堂相爷竟也这般儿女情长,小家小气”,另一边却又将那绳结挂于颈上,贴身收藏,珍惜不已。
沐静尘笑着拥揽她道:“曾经以为你我夫妻情深意长已是世之少有,直到在上党偶与一对老人,却又不免自愧不如。那老妪已经七十余岁,荣枯颜悴不说,尚腿脚不便,老丈却天天扶其到街上行走,看望邻里,每夜还为其洗脚净身,从不懈怠。旁人笑话他身为男子却不顾忌丈夫颜面,那老丈只笑笑说:‘我爱我妻,我妻怜我,几十年互相扶持,当日她不曾负我,如今我也必不能亏待于她,只要我们彼此相敬相惜,哪能管得旁人的口舌,自己开心就是了。’”
香仪听得心动神驰,一句“几十年互相扶持”令她万分羡慕。人生百年,有多少人世变迁?况且是“情”这如风般幻化万千之物,又如何能令其数十年如一日,绝不变心?青年男女最是对未来之事常常臆测,每每想到感伤之时不免暗自神伤,灯下独自垂泪。
沐静尘看出她心思驿动,将她揽紧,决绝地作出保证:“香儿莫怕,今生今世我决不负你。”
香仪又是一声长叹:“我自然信你,只是我最近占卜,总是凶卦频频,卜文说你我今生缘浅福薄,我实在是怕……”
沐静尘微笑相慰:“我向来就说占卜之词不能全信。也许是你最近惦挂我太多,难免卦随心生,或有不吉也无需惊悸。把心思放宽些就无妨了。”
“但愿是我错了……”香仪幽叹,将身子偎紧,此间对二人来说便已是人间天堂。
…… ……
汉宫御苑,百花烂漫,花间有两位女子相对而坐,绝世风姿不免令花容黯然。
左边那位,年岁稍长,金钗凤头,乃是当今皇后卫子夫,她与武帝之恋久经坎坷,又为其生儿育女,难为人近中年还容颜依旧。这些年来她能独自把持住后宫武帝的宠爱,想来必然有些特别的手段,而拚命守住青春将逝也是身为女人最大的悲哀。
团扇轻摇,她笑着对面之人:“香妹真是性急,一盏茶的工夫看了园口足有六七次。我早说过沐相必来不了这么早,就是说完此次上党赈灾之事陛下一定还有其他事要与他商量,不一口气说上三四个时辰才散不了呢。”
香仪公主被说中心事,羞了红颜,情急下真情毕露:“王兄就是这样,从来只顾自己,不想别人。”
“是啊是啊,不想想他新婚未久的妹妹,独守空闺好几个月,眼巴巴地盼着郎君一起回家,看看这天……啧啧,春色无边啊!”卫子夫说得露骨又大胆,香仪恼羞中抬手欲打,被其闪过,更加取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自己的男人,想想又如何?想当初我与陛下成亲之时,如胶似漆远胜你们。”
香仪急急站起,作势欲走:“卫姐姐,我是来陪你作伴的,可不是来被你取笑的。”
卫子夫忙一把拉住:“妹妹莫恼,姐姐只是羡慕你们罢了。”收拾起刚才的笑容,她的眉间笼上一层轻愁。
香仪探问:“是王兄另有新欢?”
卫子夫一声低叹:“他是天子,有嫔妃无数,想宠谁自然由他作主,我又能如何?”
香仪不语,心头却是一阵酸楚。近日听闻王兄极为宠幸一名李氏夫人,极少再到卫皇后的寝宫去,想当年他们也曾恩爱非常,可一旦爱驰色衰,便情谊转薄了。
问世间有几人受得住“永远”?
…… ……
自御苑出来,香仪行往宫门口,天色尚早,不如回府去候,好过这里空等。
突然自花柳扶疏间走出一人,毕恭毕敬行礼而拜:“公主!”
她吓了一跳,看清来人后笑道:“是去病啊,从王兄那里而来吗?”
霍去病站定身形,未与她直视,低头回答:“是,陛下刚刚与我谈毕匈奴作战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