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朗忙躬身还礼:“不敢,我与姑娘其实皆是督府之客,姑娘这一拜折煞我了。”
木挽香笑容可掬道:“我在洛阳便已听说裴公子是天下红颜的知己,待我这等下贱身份的女子都如此礼敬,比起那些一见美色就迈不动步,手脚不干净的市井之徒可真强过百倍千倍了。”她说着话,虽目视裴朗,眼角的余光却瞥着一旁的莫忘尘,见他却只笑着站在一旁,一语不发的看着他们。
裴朗连连说了几遍“姑娘过誉”之类的谢词,一双眼睛更加明亮,与木挽香对视时似有些惊喜,又似有些拘谨。莫忘尘却忽然哈哈一笑,道:“裴公子有美女当前,应不会寂寞了吧?我先在园中走走,二位请随意。”然后转身离去。
裴朗很是持礼,不靠近木挽香身前三尺,但自木挽香身上飘出的幽香还是很令他迷动。
“木姑娘是洛阳人?”
木挽香浅笑盈盈的回答:“不是,我其实是苏州人,小时候家穷,被卖到洛阳,后来就做了舞姬。”
裴朗感叹道:“原来也是身世飘零的苦女子。”从眼底打量着身边的佳人,只觉得她的气质较之一般女子似有很多不同,柔婉的一张脸上那淡淡的忧伤的确是教坊女子常见的神韵,但那眉底眼间还有着更多的东西是他所不识的,那种忧伤之下的神秘,不是优美的,倒有几分诡秘,令人更加想探寻。
木挽香明眸流盼,“裴公子好象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我一向觉得你们这种世家公子应该是衣食无缺,安逸享乐,难道也有不顺心的事吗?”
裴朗刚刚和莫忘尘吐露完心事,又乍被木挽香问到,便觉这个女子善解人意,很是不俗,但她毕竟不同与莫忘尘,踌躇着不知该如何把握好与她说话的分寸,望着她的笑靥正暗暗沉思,忽听木挽香惊呼一声:“公子小心!”在他的背后,一阵风声劈裂,他只觉背部一疼,已被一道刀锋划破了衣裳,割破了血肉。他顿时呆住,不知反应。
莫忘尘其实就在附近,并未走远,听到木挽香的呼声立刻飞身赶来,正见到一蒙面刺客砍伤了裴朗,他本待冲过去救护,却猛然看到已挺身在裴朗身前的木挽香,不由得神思一顿,挑着唇角一笑,身形一缓,待看她如何出手相救。
然而,谁曾想到,木挽香面对刀风寒光,竟不避不闪,真如一个纤纤弱女子一般以身挡刀。待到莫忘尘发现她居然毫不反抗,猝惊之下掠过去相救时,木挽香已血染衣裙倒了下去。那名刺客见又有人来,便转身飞也似的逃走了。
莫忘尘瞬间掠到木挽香的身后,伸臂一揽将她揽在怀中,眼见她的肩膀已被鲜血浸透,面容苍白无色,昏厥过去,他不知为何竟也觉得自己的心头一阵大痛,似被人狠狠用刀戳过自己的血肉一般。怀抱着她虚弱的生命,只怕她轻易间便要从自己的眼前消失,心骤然沉进无底的冰洞。这样的痛感,似乎在很久以前便已有过,但那一次又在何时何地?似乎与此时之痛有所不同?
天人永隔!这四个字遽然如谶语在眼前划出一道血光!悲凄地让人不敢用手触碰。
上天!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轮回?又会是怎样的劫苦?
府内此时已有护卫听到喧闹赶了过来,都先抢着去扶裴朗。莫忘尘也不与他们争,径自抱着木挽香,直闯向督府内的大夫房。
…… ……
裴朗清醒过来时,大夫已为他包扎好伤口。唐之奇、骆宾王等人都已赶回,在床边审视。见他无恙,众人方才长出一口气。
唐之奇此刻压抑不住心头的怒火,骂声道:“武媚娘那个妖后,为了清除我们这些眼中钉,明的暗的都要来上一腿,太过卑劣!好!我们也且和她斗一斗,看她的阴谋权术如何能封得出这天下人的悠悠众口!”
裴朗气不能大喘,怕牵动背部伤势,声音细如蚊蝇:“木姑娘拼死救我,也挨了一刀,她现在可好?”
唐之奇耸然又笑了:“裴公子还真是个多情种子,那个丫头没事,虽然伤重流了不少血,但性命无忧。”
裴朗眉头舒展:“这我就放心了,否则真要抱憾终生。”
唐之奇取笑道:“你若真这样在意她,等到大战结束,我作主将她赎出,送与裴公子,做个温室小妾可好?”
裴朗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淡红:“这怎么行?我家家教甚严,不敢擅自纳妾,况且……木姑娘人品高雅,也不应以常理对待。”
唐之奇狭着眼:“家法严恐怕还是托词,怕佳人不允倒是真话。不过她木挽香只是一名舞姬而已,有何资格自视清高?待我去下一道令,不怕她不肯。再说裴公子青年才俊,翩翩风度,正是妙龄女子倾慕的对象,她若非已对你有心,又怎肯舍命相救?”
裴朗听他说的头头是道,想起不久前木挽香挺身而出,为自己拦下一刀的壮举,也禁不住意动神驰,思绪悠悠了。
…… ……
莫忘尘抱臂胸前,俯视着靠躺在床边的木挽香,眼中已无任何温存,冷淡的便如一个陌生之人。
“今日我才得知圣人所言不虚: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盯着木挽香的眼神太过亮厉,令木挽香只觉肩头的伤口似乎比之刚才更痛,但还是屏住呼吸,不予理睬,声似沈水:“谢你救我一命,救命之恩容后身报,现在我欲休息,公子是不是应该退避出去了?”
莫忘尘丝毫没有离开之意,反而依旧自顾自般独语:“女人若用起权谋来真是了得,这世上的男人若都以为女人比自己蠢就太天真了,稍不留神,早晚会栽在女人的手里。”
木挽香扬首回视着他:“没想到你是个这样喋喋不休的人,说话拐弯抹脚,竟比我们女子还要长舌。”
莫忘尘看了她许久,忽然一转身,走到门前,又停了下来,声音如风而来:“你若想博得他们的信任,不必非用苦肉计。伤了你的身子,这世上恐怕也只有一人心疼。”
木挽香惨白的面颊与朱唇有了些许微微的抖动,从齿间逼问出一字:“谁?”
莫忘尘赫然回头,大声道:“我!”
…… ……
骆宾王站在战局图前,眼望着那密密麻麻的敌我攻守走势,一阵眼花。犹记得当初起兵之时本是扛着匡复唐室的大旗,所以一呼天下应。但是后来,徐敬业沉迷于权欲,口号放到脑后,而是一心想做个偏安一方的霸主,渐失了人心。大军挥师金陵,令武后有了喘息之机,方能调军三十万,将扬州附近团团围住。而当日虽也顺利拿下镇江,但镇江归顺的守军并不会心服,他们多是武后的死党,此时混杂在我方军中,究竟是利是弊?
他把自己的这番心思说给唐之奇听,但唐之奇并不以为意,只说他太多心了,其实唐之奇心中也决无胜算,否则他不会夜夜在督府的作战室内踱步,直到天亮了。
骆宾王费了三天的工夫,拟算了一份扬州城内的粮草清单,交了上去,忧心忡忡的独自去探望还在养病的裴朗。
进了屋门,却看不到裴朗的踪影,正自着急,有人笑着告诉他,裴朗这几日已能下地行走,常去看望那个舞姬木挽香,或许现在人便在那里。
骆宾王走出来,摇着头心中感叹,一边是沉迷于兵政大权而不可自拔,另一边是贪恋美色而妄顾大业,难怪当他说自己是与一干有“大志”之人在一起谋事时,莫忘尘的眼中流露出的满是不屑与质疑。其实便是他自己,如今也觉得对眼前这些人越发的没信心了。
站在木挽香的屋前,骆宾王迟疑着没有直接走进。他自负性情高洁,最不愿与风花雪月惹上关系,平生不仅不爱逛那些花街柳巷,听曲看舞,就连风月诗文都不屑写之,今天要他破例走进一个舞姬的屋子,实在是难而又难,就这样站在原地许久,终于还是转头离开了。
而在屋中,裴朗的确守在木挽香的床前。他因木挽香为他身挨一刀,对这个女子已是又爱又怜。他伤势较轻,身子刚好一些便立刻下地前来探望。而木挽香似乎真的也对他有意,一见他到来便羞涩了容颜,将他让座一旁。两人几天相处下来,着实相谈甚欢。
但今日裴朗又不太开心了。
“木姑娘,眼看战事渐渐吃紧,我一介文生不能为徐将军等人出力真是无用。我想自动请战到前方去,你看可好?”经过这几日,裴朗已把木挽香看作知己良朋,凡心里事都爱说与她听。
木挽香轻簇着眉,脸上已比数日前有了血色,眼看是好多了。“公子要去前方打仗吗?你又不会开弓上马,又不懂孙子兵书,到了那里岂不是如同……?”她话没说完,生生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