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宾王急道:“你是在暗指我们所做有错吗?武后专权违背天理人伦,人神共愤,我们举义旗相抗,有何不对?”
莫忘尘笑道:“本不想与你谈论政事的,只不过是有感而发罢了。是我失言,骆兄见谅。”他一抬头,忽然喜道:“谁在山上抚琴?好雅的兴致。”
骆宾王听他说起,才凝神去听,在山花丛中,真的可以听到一阵阵的琴声随风荡来。说不出的平和沉静,似来自天上云间,令人心旷神怡。
莫忘尘听了许久,笑道:“抚琴之人似乎心情郁闷,琴声偏激了些,待我来开导开导他。”他自袖中滑出一管玉笛,晶莹翠亮,夺人之目。只见他将笛身放至唇边,一道清亮的笛声破空响起,与山上的琴声遥遥相唤。
笛声潇洒愉悦,轻灵婉转,似山间飞鸟,有着无尽的欣喜。那琴声本来沉闷舒缓,不知不觉中竟也被他带动的亢奋起来,琴音渐促,浩浩然英气勃发,不能自已。连只是粗晓音律的骆宾王也听得意动神驰起来。
乐声终了,莫忘尘吹出长长之音以作致意,而对方也用“铮铮”几声作为回礼。
收起玉笛,莫忘尘对骆宾王笑道:“许久没有遇到一个如此相和的琴友,不知是何人,上去见见如何?”
骆宾王欣然同意。
两人一起登上山顶,然而站在山上向四周远眺,竟看不到任何抱琴之人。只有山风作响,枫花摇摆,金菊点首,似乎刚才一切不过是场梦境。
莫忘尘不禁有些遗憾,但还是旷达地笑道:“若是有缘,终能相识,改日再说吧。看今天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就此别过吧。”
骆宾王拉住他道:“你住哪里?”
“城南迎宾客栈。”
骆宾王劝道:“你我难得重逢,何不到我居处下榻一晚,抵足长谈一夜如何?”
莫忘尘面有难色,“你如今身份不比在洛阳之时,而我与城中诸将不熟,还是少扰为妙吧?”
“无妨。他们知你是我的挚友,不会有异议的。”
骆宾王盛意相邀,莫忘尘不便推辞,同意了。
这一晚,莫忘尘便宿在扬州城内的扬州大都督府中。
…… ……
扬州的大都督府,修建的极为壮观奢华。府内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样样俱全,宛如一座小型皇园。
夜已深,莫忘尘站在自己所住的小院中,仰望那一轮新月,想起了临来扬州时他的师傅清虚子说的一番话:
“此去扬州,切勿插手他人事,论他人言,只看只听,莫做莫说。”
于是他奇问:“为何莫做莫说?”
清虚子的回答却神秘玄妙:“既然已是尘尽香杳,又何必再招惹上一身的红尘庸扰呢?”
尘尽香杳?他细细咀嚼这四个字的含义,蒙蒙然竟不能懂。这“尘尽”二字暗喻何意?莫非是说他么?身处于大战中心的扬州,并未让他有任何的惶恐,反是清虚子的这四个字,令他幽幽然有所心动。尘耶?香耶?各指什么?是前生的心魂所系,还是来世的情孽纠缠?
簌簌声林叶作响,他忽然警觉,一闪身躲进廊下一角。片刻后,一道淡淡的人影轻轻飘落于院中。月夜下看不清那人的眉目,只是腰肢纤细,手握长剑,绝非客友之态。
莫忘尘无声而笑,静静地在黑夜中看着那人的动向。见他(她)悄悄推开了骆宾王的卧室之门,欲持剑而进时,他如鬼魅般无声无息的闪到他(她)的身后,低低开口:“朋友有事?”
那人一惊,回身便是一剑!莫忘尘剑在腰间,并不急着拔出,只在院中凭借轻灵的身法与他(她)周旋,似不想惊动旁人。
借着朦胧的月光,他可以看清那个人,却很遗憾无法看到她被黑纱遮去的一张脸。是的,这是个女子,毫无疑问。那如柳枝般的腰身,和舞动剑锋时所掠过鼻尖的清幽香气都足以说明她是个女子。
或许还是个绝色的佳人?莫忘尘唇角挑起一道优雅的笑意,如春风过境,无邪而温暖。
那女子大概未想到他竟然能在此时笑得出来,一怔之下动作慢了半拍,莫忘尘的眼中却骤然刺出一道冷风,长剑陡出,如夜中白虹,“哧”的一声削断了那女子一边的衣袖。那女子惊怒交加,旋身踢出一腿,莫忘尘却如影随形而至,探手抓住她已露出的玉臂,沉声逼问:“你是谁?”
女子仍不说话,奋而甩臂,欲挣脱他的束缚,莫忘尘紧握不放,右手长剑已抵在她的颈上。但就在此刻,淡淡的月光忽然变得清朗亮彻,赫然有个鲜红的图案刺进他的眼中——在她雪白的皓臂之上,一个红如赤血的“尘”字鲜明的刻在那里。
是梦?还是魔?莫忘尘的心中骤然又划过那四个字:尘尽香杳!接着,似有一种无形的痛感自心底尖锐的疼出,令他不能呼吸,握住她的手和抵在她颈前的剑也在一瞬间松开。
“你是谁?”他再次问出相同的问题,但这一次却问得急切而不安,连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女子突然摆脱了他的牵扯,也有些诧异,乍然看到他那样一双幽沉如海,却浓如烈火的眼睛也似愣了。但她醒悟得甚早,夜色中清冷地明瞳只是一眨,然后一语不发地翩然纵起身形,投身于无边的黑暗之中。
尚还在院中兀自沉浸在惊讶之中莫忘尘独自呆呆地伫立了许久,随着轻风而至,发出一声长长的低叹:“尘飞香起,难道这就是红尘庸扰的开始吗?”
满园幽香犹在,人迹却无,天地间只剩下他自己一道孤影,默默相对,无法作答。
…… ……
次日从洛阳那边传来一个好消息,丞相裴炎已经秘密派儿子裴朗来扬州共同商议“大计”,这足以见得镇江之战对洛阳的打击究竟有多大。
唐之奇兴奋之余私下对骆宾王称赞不已:“骆先生一篇小小的儿歌就说动裴炎那个铁公鸡肯以身犯险,真是奇才奇谋!”
骆宾王虽然难免面露喜色,口中谦逊,推辞功劳,实际心中的惶恐更深。如今连裴炎都已插手进来,想全身而退或是两方周全就更难了。说到那首儿歌,据闻如今已在洛阳城中传开:
“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殿上坐。”短短几句看似儿歌,其实是在暗指裴炎有帝王之命,这种大逆不道之言若传到武后耳中,势必会引起她的不快与猜忌,夹在中间的裴炎骑虎难下,再加上对武后一贯的不满以及人性中最阴暗的欲望,骆宾王算准裴炎会与扬州联系的。虽然现在与他预想的时间相比略晚了一些,但裴炎的参与还是使他们成功的砝码增重了不少。
骆宾王暗暗估计着,如果徐敬业可以在二十天内攻下金陵,真正与洛阳达到分庭抗礼的实力,武后就不得不考虑归政之事了。与莫忘尘悄悄说起自己的观点看法,莫忘尘一如既往不予置评。骆宾王不免对他又生好奇,原本他只肯住一晚的,却不知为何第二天早上又表示要多留几日。是被他们这些热血忠心捍卫李氏王朝的人所感动?还是别有用意?无论如何,他还是相信莫忘尘的人品,绝非是万信那帮小人在私下臆测的那样,是洛阳方面派来的奸细。认识莫忘尘的日子虽然不多,但知他琴心剑胆,潇洒人生,决不会屈于人下。那日在蜀冈山上,他自己不也是这样表示的吗?
想来想去,骆宾王更加释然,也许他是不舍得我这个老友吧?人生四大喜中,他乡遇故知最令人动情。忘尘终究还是个性情中人啊。
夜间,为了给裴朗接风,唐之奇特意在大都督府内又大摆宴席。骆宾王虽是谋臣之重,但挂在外面的名声只是个职任记室,不过是个拿笔杆子写文的,自恃身份不够,也没往前面凑,与莫忘尘便坐在了最下首的末席。
莫忘尘也是被他强拉来的,所以显得有些勉强,只是一杯杯喝酒,并不理会高座的主客和满堂放浪形骸的将臣。
骆宾王尚未与他多说,唐之奇已在上面喊:“宾王,怎么坐得那么远?裴公子久闻你的诗名,特要向你请教!”
骆宾王无奈,只得起身过去。
莫忘尘虽然坐于偏角,但姿容秀逸,气定神闲很引人注目,连坐在上面的裴朗都禁不住对他频频顾盼,转身问唐之奇:“下面那个穿蓝衣的人是谁?”
唐之奇对莫忘尘并不很看重,只觉得他是个江湖过客,又自视过高,因此懒懒地回答:“不过是个寻常的江湖游客。”
裴朗遥遥看着他,皱着眉思索:“似乎在哪里见过?”
万信耳长听到,故意大声笑道:“这等的小白脸,宫中多的是,裴少爷自然会觉得眼熟。”
骆宾王听万信居然把莫忘尘与宫中太监相比,霎时变了脸色,恐出事端。侧目看去,角落中的莫忘尘已缓缓站起,虽面色平和,却更让人猜不出他心中怒意究竟有多深。仅不过默默地伫立于厅角,但那长身玉立的气势,却使得厅内骤然安静下来。上次一同游过瘦西湖金月阁的人都不约而同的想起莫忘尘将万信拉下楼的一幕,人人不禁捏了一把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