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要看医生…」她握住湿透的手帕。
「要看。不要让我这么担心,真的。穆棉,这样换我不能睡觉。」
她空茫的眼神没有焦点,这么熟悉,却也这样的牵引良凯的心。
「看在我还在妳身边,也一直在妳身边的份上…好吗?好吗?」
穆棉静了下来。觉得虚脱。也许,我真的该看医生。要不然那天来的时候,我真的会彻底的崩溃。
那样不好,至勤会觉得是自己的责任。
轻轻的点了头。过度哭泣的她,神情安静而痲痹。良凯扶着她,穆棉也并没有拒绝。
一直在妳身边…这话说出来,良凯觉得有几分心虚。
事实上,为了逃避这种无望的爱情,他结过婚。远远的从台北调到高雄,在炎热的南台湾,认识了打篮球的罗丝。在中山大的夕阳余晖里,她颤巍巍的行走在手扶杆上。
那样子像是穿着轮鞋在T大蛇行的穆棉一样。
他们结了婚。良凯一直以为自己成功的忘记了穆棉,但是一年后,没有争吵的,离婚。
罗丝直到分手那天,还是欢快的替他准备的早餐,一如以往的吻了吻他的额角。
「为什么非离婚不可?」良凯着实不解,「为什么妳又决定要出国念书?」
「原本我就想出国念书呀!」罗丝活泼的回答,「出国是好些年的事情,我不想绊住你。」
这理由似乎无懈可击,但是他还是试着努力下去,「但…」
「更何况,你不爱我呀。」罗丝看起来很遗憾,「当别人的替身实在没有意思。」
他张目结舌。一时内心波涛汹涌。良凯发现,恋爱到结婚将近三年的光阴,不曾像现在这一刻,这么样的爱罗丝,却也混合着懊悔的苦楚。
「我一直以为,我对妳很好。」半晌,他才说了话。
「凯,」罗丝温柔的抱住他,「你一直对我很好。好到原本不是那么爱你的我,都忘掉以前的情伤爱上你。但是这种好,却不是打算用在我身上,只是透过我倾泻这种爱意而已。这样的爱,我不喜欢。」
他反身抱住罗丝,落泪。良凯知道对罗丝不公平,但是没料到她会发现。
「没关系,」罗丝反过头来安慰伤心懊恼的良凯,「我跟你一起的时候,也只是想忘掉前一段的不堪。我忘了,你却还忘不掉而已。我在的。
你知道我。我还是在你身边,不管我离得多远。因为我不是那么的爱你,所以受得了。你是知道我的。」
良凯知道的。他知道罗丝欢快的温柔底下淡漠的通达。
但是过分的通达几乎等于无情。
他伤心了几个月,却也慢慢的厘清了自己的心。申请了调职,不但台北欢迎他,连美国分公司都想让他掌舵。
多好的机会。但是美国没有穆棉。
原先以为三四年的隔离够久的了…
没想到一见到她,过往居然如洪水般来袭。
就算她的心像是不肯开的蓓蕾,紧紧的卷着花瓣。只要能待在她的身边,就是对自己的一种解脱。不用否认自己的情感,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的确,他恨透了至勤。那个凭着可爱面容,有着不知名恶意的至勤,在他还没有防备的时候,就悄悄的进到穆棉的家里面,成为穆棉宠爱的人,然后现在又让她这么伤心。
他浑然忘了,曾经怎样的希望至勤背弃穆棉,对于心底的一丝窃喜,也不敢理会。
不会的。穆棉伤心,他怎会因为她的伤心而快乐?我是多么无私的爱着她。这么多年了。这样无私无所求的爱她。不是吗?
良凯有些被自己感动。
就算坐在驾驶座旁边的穆棉,安静的像是只有躯壳而已,也不能泯灭他自己的感动。
她的猫(二十三)
一开始服药,穆棉的疲倦,就开始排山倒海的出现。
渐渐的失去了活力,很多事情都得依赖良凯帮她处理,他也顺理成章的接手穆棉在工作时的生活。
每天接她上班,送她回家,请假带她去看医生。穆棉没有抗拒。或说,抗忧郁剂让她的脾气变得柔软而麻木,无力抗拒。
外表看起来,似乎穆棉接受了良凯的追求,出双入对,良凯自己也被这么催眠着。
但是,穆棉知道,不是这个样子的。就像今天,天空这么和煦,泛着少有的宝蓝,坐在办公室,望着这样的宝蓝色,她突然想起至勤的眼睛。
在瞳孔和眼白的交界处,也有这么一丝丝隐约的宝蓝色。
她坐不住,渴望着去见见至勤。
交代了一声,悄悄的躲避良凯,快步的离开公司。
虽然从来没来过M大,但是对于这里,她没有陌生的感觉。至勤总是会巨细靡遗的将学校的种种告诉穆棉,就像希望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也和他一起似的。
她唇间浮起温柔的微笑。但是却准备回头了。这样无预警的出现,至勤一定会尴尬的。她渐渐不知道自己希望些什么,却只知道不想让至勤困窘。
和一个年长女人住在一起,对至勤来说,是不是他未来怎么也洗刷不掉的污点?
污点。她的心猛然的一沈。意外看见了至勤,却也让她的心情解开了紧缚着的忧沈。
是他。是至勤。远远的看着他,浅浅的,淡得几乎没有的微笑,在他优雅的脸上,清新的像是天使。
但是穆棉的笑容也渐渐隐没。至勤举起相机,向个嫣然少女照着。年轻的肌肤在初秋清亮的太阳下,晶莹剔透。
年轻真好。不是吗?至勤也有着相同的年轻。两个年轻美丽的孩子,这样的相似,像是两个娃娃的可爱。
是应该照这样可爱的少女的。下意识的,穆棉将太阳眼镜戴起来。至勤从来没帮她照过任何相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悄悄的离开,漫无目的的走着,差不多到高跟鞋里的脚开始抗议,她才停了下来。
这双昂贵的高跟鞋不是让她拿来马路上死命磨损的。优雅的,来自义大利的娇贵鞋子,只是为了让她在地毯上踩踩。
所以现在的脚会这么痛,也是应该的。
她花了点时间才注意到,自己站在某个不知名的小学前面。隔着墙,老师的声音忽隐忽现。
「…发下去…补充教材…这是老师小时候背过的课文唷…」
一室稚嫩欢快的声音,像是阳光般刺着人,却让穆棉无法呼吸。
「天这么黑…风这么大…」
穆棉的脑中,发出轻轻的,神智拉断的声音。整个沉重的气压压在她的身上,忘记带着太阳眼镜的她,抬头看见天空回旋的深紫云层,像是断魂黄昏提早好几个小时降临。
窒息。没有办法解脱的窒息。她不能呼吸。
隔着这么长久的时间,她疯狂的向前狂奔。每跑一步路,她都以为高跟鞋的细跟会承受不住的断裂开来,同时间她的脚踝扭断。
但是,没有。一直没有。
她的猫(二十四)
跑了多远?还是跑了多久?穆棉心底没有一点概念。她只知道,幕天席地而来的恐慌,如影随形。
不,不要。廖哥哥。救我,救我。
许许多多年前的下午,她开始做起这场恶梦。以为只要跑快些,就可以挣脱恶梦。但是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在恶梦中,从来没有清醒。
又来了。那种隆隆的水声。拼命的在她耳边响着,霎那间将她拖入阴森的海底。我不能呼吸。不能呼吸。张开嘴,想象中淡红色的血沫就飘了出来,将眼前染成一片嫣红。
让我醒过来。快。让我醒过来。
她奔跑着,无视街上其它人的眼光。自从十三年前那场空难毁灭了她大半的生活以后,几乎没有任何奔跑的欲望。
现在却为了躲避这种久不来袭的恐慌,拔足狂奔。冷着脸,她没有眼泪,像是将周遭的一切都隔绝在外,用奔跑隔绝。
直到跑断了高跟鞋的跟,她还是没有跌倒,用着优雅的姿势跃起,美好的煞住势子。
怔怔的站在街头。除了晃动的阳光还能让她偶尔眨眨眼,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非常非常的遥远。她看不见任何人,虽然人潮川流不息的从身边经过,她只看到无尽寂寂的斑斑光痕。
她望着自己的手。即使从来不做家事,她原本嫩白的手,也让岁月侵夺了光润。
十几年的光阴从手掌的光润溜走了。是的。已经十几年了。恶梦早已经变成了现实,至勤的到来,阻挡了恶梦的侵袭,但是他就要离去,让恶梦加倍阴暗凶猛的伺机而动。
她还是没有流泪。检查了自己的样子。她的高跟鞋已经折断,发簪也不知道掉到哪,一头浓厚的头发在肩上背上慌张的流泻。
但是,她的样子看起来应该还好。几乎看不出来是病人。
举起手来招了出租车,费了点力气坐定。
「要去哪?」司机吐了口槟榔,问。
回家。我要回家。但是,我家在哪里?她突然昏眩起来。
「是要去哪?!」司机开始不耐烦了,穆棉的惊慌也随之升高。瞥见穿着制服的高中生,她突然想起至勤念过的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