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车里闹哄哄,人气、油烟、声响,同王宅的静悄悄是个对比自语。
十时正,恕之悄悄走进书房,女仆说:“王先生一会就来。”
她给恕之斟茶。
书房装修中性斯文,近窗口有一张小小打扑克牌用的圆桌,恕之坐在那里等主人出现。
长窗外是一大片草地,有两只狗在追逐嬉戏,恕之认得是那两只赫斯基犬。
这种狗混身白毛,同雪狼同种,被爱斯基摩人驯服,用作拉雪橇,日行百里,力大无穷,到了月圆之夜,野性发作,它们仍会仰头嚎叫。
这时,犬只也发现了恕之,忽然停止玩耍,缓缓走近长窗,隔着玻璃,咧开嘴,露出尖锐犬齿,敌意地低声咆吼。
恕之牵牵嘴角,啊,她心想,你们也认得我。
这时,她身后有把声音:“别去理它们。”
恕之转过身子,看到王子觉缓缓走近。
他在她不远处坐下。
犬只被男仆牵走,环境又静了下来。
恕之看着王子觉,他瘦得混身露筋,青紫色静脉像网络似隐现在皮肤之下,说不出怪异。
恕之轻轻垂头,不忍逼视。
王子觉的声音却不难听,他说:“欢迎到我家。”
恕之点点头。
“松山夫妇说,你们兄妹是能干好帮手。”
恕之笑一笑。
“老管家退休,这个家交给你,她走之前,会把工作程序交待清楚。”
恕之这时轻轻回答:“明白。”
书房里静了一会,王子觉忽然说:“读高中的时候,有一个男同学,他相貌与功课都很平凡,大家都不大注意他,他有一个要好女友,两人就是小世界,稍后,她却与他分手。”
恕之抬起头来,为什么讲这个故事给她听?
王子觉轻轻说下去:“一日放学,他走进实验室,扭开所有本森喉,煤气嘶嘶冒出,他伏在冰冷桌子上,等候死亡来临。”
恕之动容。
“校工路过,闻到煤气味,把他救了下来,之后,大家对他有股特殊敬意,直至毕业,都对他很客气,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那般浪漫。”
恕之暗暗吁出一口气,轻轻问:“后来呢?”
“毕业后各散东西,今日他也许已经有妻有子。”
恕之点点头,可是当时,痛苦大得叫他无法处置。
“大家都认为这可怜年轻人缺乏经验,又被冲动的荷尔蒙操纵。”
恕之忽然笑起来,与他谈话很有趣。
王子觉轻轻说:“别人有时间,我却没有,我不必瞒你,我生命所余无几。”
恕之不忍。
他看着她,“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恕之点点头,他伸手过来,握住她的手。
王子觉的手像爪子一般瘦长。
第二天早上,恕之跟着管家学习,她们巡遍庄园每一层楼每一间房间,恕之恭恭敬敬,小心聆听。
管家带她参观花园,有小小一部分园子拨作种蔬菜香料,王宅全年有不同新鲜蔬果享用。
管家说:“春季这个园子极美家。”
她忽然叹气,来春,园子主人可能已经不在。
“深小姐,你家乡在何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恕之不愿回答,只是微笑。
她主动邀王子觉散步。
他讶异,“我行动不便。”从来无人叫他运动。
恕之伸出双手,她帮他穿上厚衣,围上领巾,戴好帽子,扶着他缓缓走出后花园,她打着一把小小雨伞,替他挡雪。
恕之轻轻说:“你还有什么故事?”
王子觉答:“轮到你讲。”
恕之想一想:“有一个女孩,自幼是弃婴……”
王子觉微笑,“有无比较幸福的故事?”
“幸福的故事不精彩。”
王子觉又笑,“是,请继续。”
“她在孤儿院长大,年年等善心人士领养,可是,不知为什么,没人挑选她。”
“为什么,她倔强,不可爱,长得丑?”
恕之轻轻说:“那个孤女,正是我本人。”
王子觉一怔,为之恻然,“后来呢?”
“后来成年,她离开孤儿院,出外独立生活。”
“还顺利吗?”
恕之摇摇头,“遇见许多可怕的坏人坏事。”
“可是,你终于来到我家,请让我保护你。”
恕之抬起头,“我们走远了,回去吧。”
这时,管家气呼呼带着人出来找,迎头遇见他们,才放下心。
她轻声斥责恕之:“你怎么让王先生站雪里?”
恕之不出声。
王子觉转过头来说:“这是我的意思。。”
老管家只得噤声。
再过一天,恕之把王子觉的菜单也换过,让他吃些精瘦鱼肉,喝些红酒。
她衷心照顾他起居,不甚理会管家工作,仆人司机全松口气。
唯一不满的人是她兄弟。
他向她摊牌,“大半个月过去,王子觉不但没有奄奄一息,且渐渐长肉,这是怎么回事?”
恕之不出声。
“听说他吃得多睡得好,连医生都觉意外,昨天,我看见你陪他在暖水池游泳,这样下去,仿佛打算在王宅过一辈子。”
“你稍安毋躁。”
“你廿四小时陪着他——”
恕之扬起一道眉毛,他噤声。
忍之喃喃说:“一具僵尸。”
恕之绕着手,走到窗前,不知怎地,那对赫斯基犬吠着找了过来,对牢他们咆吼不已,像是认定他俩是敌人。
恕之轻轻说:“狗比人聪明。“”
仆人匆匆带走犬只。
忍之冷笑,“你不动手,我来。”
那天傍晚,园丁发觉两条狼犬失踪,一路找出庄园。
那时,恕之正陪王子觉下棋,她听到消息并没有抬头,王子觉只嗯了一声。
再过两天,在溪涧发现犬只尸体,仆人大惊,知会主人。
晚上,恕之低声问兄弟:“是你沉不住气吧。”
他回答:“最恨狗腿子张牙舞爪。”
“它们从小在庄园长大。”
“狗眼看人低是死罪。”
恕之站到窗前不出声,忍之在她身后,抚摸她头发,她动也不动。
半晌她说:“趁来得及,我们走吧,我知道王子觉的现款放在书房一格抽屉里,那把锁不难打开。”
可是,他的兄弟这样回答:“你要叫他与你结婚。”
恕之叹气。
“说,说你要离开他,以退为进。”
恕之轻轻说:“一次又一次,我帮着弄钱,从来没有抱怨,像上一次,人家不甘损失,报警追捕,我俩逃足半年。”
“嘘,嘘,那是昨日的事。”
“我看得出,王子觉已经油尽灯枯。”
“他更加需要有人对他好。”
“王子觉是一个十分聪敏的人。”
“你更加伶俐,去,照计划行事,这是最后一次,承继他的产业后,我俩不再是鼠摸狗偷。”
这时,恕之丢开他的手,走到房间另一角。
“我带你到南方去,我们躲进都会里,天天喝香槟跳舞,与世无争,尽忘孤儿院岁月。”
恕之嗤一声,“给我做到王妃,也忘不了那段凄凉岁月。”
过两日,医生踏雪来访,看到王子觉在吃奶油蛋糕,不禁变色。
恕之在他耳边轻轻说:“还有什么关系呢,你说是不是,安医生。”
医生也是个聪明人,听到这话,只有叹息。。
王子觉心情却开朗,“安医生,恕之教我跳舞呢。”
医生笑笑,“深小姐好兴致。”
医生一直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他,一转头,看到管家的兄弟静静蹲在楼梯角,留意他们的一静一动,这人有种动物般原始野性,安医生不喜欢他。
医生替病人检查。
王子觉轻轻问:“有什么消息?”
“我们仍在努力。”
王子觉点点头,“顺其自然吧。”
医生苦笑,“你态度十分正确。”
“是恕之影响我,她陪我散步,游泳,跳舞,吩咐厨子做精致食物……”
“她做得很好。”
医生想了想,不禁问:“她兄弟是怎么样一个人?”
“呵,他们,一起在孤儿院长大,十分亲厚。”
“哪一家孤儿院?”
“东部天主教孤儿院。”
“本国约廿年前已废除孤儿院制度,改作寄养家庭。年”
这时王子觉听到悠扬的圆舞曲,他穿好衣服,走进宴会厅。
男仆正在请示管家:“深小姐,可要知会派出所?”
恕之当着医生说:“两只狗而已,不用劳驾任何人。”
仆人看向东家,王子觉说:“深小姐说了算。”
仆人一声不响退下去。
安医生暗暗吃惊,面子上不露出来,短短几个星期,这个年轻漂亮的陌生女子,像已经控制了王家。
他不动声色,“我下个星期再来。”
恕之送他到门口。”
“咦,”她很高兴,“雪停了。” 她回到宴会厅,教王子觉跳舞:左手放她腰上,右手握着她手,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忍之仍然蹲在楼梯口,看到宴会厅里去,双眼在暗地里闪闪生光。
下午,王子觉回到寝室休息,恕之返到宿舍,脱掉鞋子,搓揉足趾。
忍之走近,把她的腿抬到他膝上,替她按摩足踝。
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门被轻轻推开,恕之连忙放下双腿,转过身去,看到慌张的清洁女工转身离去。
忍之问:“她看到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