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软,不关你的事。你知道牛青云那件案子吧?」
「我知道,他是粮行牛老板的弟弟,你不是放了他吗?」
「上头要我抓他,我不抓,他们便在这件案子做文章,说我判案有问题,大逆不道。呵!这顶大帽子一压下来,就先砸死人了。」
「大逆不道?这不是……」米软软更心惊。
「不是死罪就是流刑,北京那些大官开恩的话,我大概去宁古塔牧羊了。」
「我不要!」米软软猛地握住那双大手。「我不要你去什么塔的,我要你留在这里当大人,我……」说着说着,她已泣不成声。
原已在望的姻缘,怎么一夕之间风云变色?甚至他还有性命之虞呢?
他是一个百姓爱戴的好官,那些恶官怎能这样害他呢?
如果他走了,她可该怎么办?她是这么喜欢他,想要跟他过一辈子呀!
「软软呵!」陈敖不忍她的哭泣,仍是拥住了她。
「是我不好,我害了你……你该听总督大人的话,去娶九……」
「软软,怎又把事情揽到你身上了?」他抚摸着她的背,细细地揉着她的长辫子。「不给总督面子,拒绝九小姐的婚事,只是其中一届原因,我这几年老是和上头唱反调,他们收编我不成,乾脆拔除我这颗眼中钉。」
「那也不要找这种大逆不道的罪名害你呀?他们怎能这么坏?」
「我向来为官清廉,没什么库银帐目的问题,他们抓不到我的把柄,正好看到牛青云的小说,就设了这个圈套,让我跳下去。」
「那你还跳?」米软软抬起泪眼。
「我能不跳吗?还是昧着良心,为了一本游记小说判牛青云刑狱?我不容许我爹娘冤死的情形再发生。」
「可他们拿了你,牛青云一样也逃不了呀。」
「上回审讯过后,我已私下叫他离开了。」
「你就承担这一切?」
「到了北京,我会好好向左都御史辩白清楚,文字这种东西,写者无心,观者有意,是非曲直,全存判官的一念之间,唉!只是左都御史和总督是同年进士……」陈敖苦笑着。「宁古塔可冷了。」
为了正义良心,他义无反顾,明知是个火坑,他还是栽了进去,如今烈火上身,他只能远远避开身边的人,不让他们波及。
米软软明了了这一切,这是她喜爱的陈敖,也是吴县百姓敬爱的大人,为了原则,他不冤枉任何一个好人,甚至得罪权贵也在所不惜。
他是那么坚毅,却又显得孤单,官场这条路,坎坷而艰险,绝非市井小民所能想像,他一路踽踽独行,走的是如此辛苦!
「敖哥哥,我跟你走。」她的水眸清澈。
「你喊我了?!」陈敖欣喜若狂,这么一声软腻腻的「敖哥哥」,教他所有的烦忧全忘了。「软软,再喊我!」
「敖哥哥。」她含泪带笑,红着脸踮起脚尖,柔柔地在他唇瓣上一吻。
「我的软软呀!」他发狂地吻她。这么一个可人儿,他又是如何舍下啊?
一吻再吻,心里辗转过千百个念头,最后凝聚成他今晚前来的目的:若是爱她,就不该拖累了她,他必须告别。
「软软,你知道的,我不能娶你了……」
「敖哥哥,我也跟你上北京,去那座塔。」
「软软,我知道你的心。」他微笑拂拭她的红唇。「宁古塔不是塔,它在很远的东北,比北京还远,比乾隆爷的东北老家还远,朝廷抓了一些不听话的官员,就送到那儿去垦荒、养牲口。」
「我可以陪你……」
「傻软软,我这一趟北行非同小可,我是带罪之身,有差人押送,还得戴枷,到了北京,投入刑部大狱,也不知审到何年何月才能定案,然后又要走好长的一段路去那座塔,到了那边,胡子也长得这么长了。」
陈敖说着还在胸前比了一下,但那轻松的语气并不能减少米软软的惊惧,她愈听愈心惊动魄,泪水滚滚不竭,他这一去是受苦受难呀!
「我跟你一起去!」
他温柔地捧起她的小脸,为她抚拭泪珠。「软软,你绝对不能同行。我以前说过,我不要你为我担心受怕,再说我失去自由,不能保护你,若你一人在外头,我也是很担心呀。」
「我不会让你担心的,我长大了,可以照顾好自己。」
「我要你留在苏州,跟你的姊姊、姊夫、哥哥在一起,让我放心,好吗?」
「可是……可是……」她淌下泪水,流到了他的掌心。
「我这一路去,要思考很多事,忙着写辩白状子,我没办法顾及你,甚至怕你会因我遭受牵连。软软,为了我,你要听我的话,留下来。」
「你会孤单的……」
他轻笑道:「放心,我有差役和牢头照顾,很热闹,也不怕没饭吃。」
「我不许你开玩笑!」她气得掉泪,小拳头捶上他的胸膛。
「软软是大姑娘了,你很懂事的,姊姊快生了,店里也需要你的帮忙,你乖乖听敖哥哥的话,知道吗?」
「唔……」
「再说我就不相信天下乌鸦一般黑,北京的刑部或都察院大官也许会听我的解释,届时我一两个月就回来了。」
「真的?」
望着她纯然信赖的眸光,陈敖再怎么没信心,也用力点头,让她安心。
「真的!你在家等我,好不好?」
米软软轻咬下唇,很不情愿地点了头,泪水还是悄然滑下。
她知道敖哥哥在骗她,若只是一两个月的北京之行,吏部何需摘了他的官?他又何需愁眉苦脸与她话别?
他总是哄她,为她着想,令她安心,一肩扛下所有重担,除了家人外,再无人能如此呵护疼爱她。然而他有了困难,她除了流泪之外,竟是无法帮他!
她可该怎么办啊?
见她泪下如雨,陈敖的心都缩成一团了,拉起她的手,十指紧紧交握。
此去凶多吉少,若无机会回来,他会写一封信告诉她,要她另觅良缘,寻个好人嫁了……
一念及此,他又是心如锥刺,但他何尝忍心让软软陪他受苦?
思前顾后,原来他天性顽固,放荡不羁,即使他继续当官,但他折不下腰,低不了头,拼命得罪人,软软若嫁给她,又要让她承受多少担心和恐惧?
她是合该让人疼爱的,他不该害了她。
他很慢地、很柔地放开她的手,轻拢了她微乱的发丝,微笑道:「软软,很晚了,我还要回去整理一些公文,你也该休息了。」
「敖哥哥,我去陪你。」
「我要忙呢,软软乖乖的,回去睡觉。」他不敢再对她有任何亲密举动,怕自己控制不了,又要深深地吻她。
星光稀微,冷风沙沙刮过屋顶,他轻扶她的肩膀,回头走回大门边。
安居乐扶着米甜甜,米多多抱着安心心,全部等在大门边,面有忧色。
陈敖微微一笑。也好,他们都听到了,他也不必多费唇舌解释。
看看这一家人,多么幸福美满,他曾经奢想成为其中一份子,和他们一起吃饭祝祷,喊他们姊姊、姊夫、哥哥……
眼睛突然模糊起来,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那股热流还是往眼里冲。
猛然转身,他低声道:「我走了。」
黑暗中,他的身影渐去渐远,愈走愈快,终至消失在石板路的转角处。
米软软痴心注目他孤单的背影,眼前漫上了重重泪雾。
看不见他了,今晚,他独自面对未知的前途,将是多么难捱呀!
「软软……」米甜甜握住她的手。
「姊啊!」米软软再也不能自已,倚到姊姊肩上放声大哭。
第八章
天未亮,烛火荧荧,米软软剪下最后一截线头,拿起连夜缝好的长袍,反覆检查缝线,再仔细地摺叠起来。
好漂亮的墨绿丝棉!她后来还是去买了这块布,本是打算慢工出细活,做成他的过年新衣,怎知他要突然离去,无法与她一同过节。
她温柔不舍地抚摸袍子。穿在他身上,该是多么俊逸好看呀!
揉揉酸涩红肿的眼睛,她抱起衣袍,穿上外出的棉袄,来到厨房。
「姊?!」
米甜甜坐在厨房小桌边,支着手肘打盹,立刻醒来。「软软,缝好了?」
「姊,你这么早起?要顾住肚里的孩儿呀。」
米甜甜站了起来,微笑道:「都什么时候了,还顾得了那么多?我帮你守着状元糕的火候,也该蒸熟了。还有,我烤了几张大饼,你让陈大人路上带着当乾粮,也顺便割几条乾肉带去……」
「姊!」米软软扑簌簌掉下泪。「谢……」
「说什么谢谢?来,姊帮你收拾,快去找陈大人。」
天蒙蒙亮,米软软走进薄雾中,脚步黏着湿气,明明是想赶着去衙门,却是沉重得抬不起来。
快呀!慢一刻见面,就少了一刻相伴的时间;偏偏又希望时光停顿,老天忘了日出,天不会亮,明天不会到,敖哥哥不会走!
晓雾朦胧,透出了隐隐天光,她的泪又一滴一滴地落到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