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在在……」她连忙甩甩头,直盯着那两只又朝她伸来的指头。
他再重申一次老话,「你,两眼好好看着我!」为什么她就是有办法在把话说着说着之时,下一刻就神游不知到哪去了?
「是。」她只好规规矩矩的把眼珠子定在火气又冒出来的仁兄身上。
「现下你在想什么?」
「两眼好好看着你。」
「除此之外呢?」方才他透露的消息呢?难道她又是有听没有进?
「嗯……」她一手杵着下颔,正经八百地再度开始沉思。
「算了,不许再想了——」在她又摆出一脸呆样时,他颇为毛火地想制止她,突然间,一阵忍抑不住的咳意却忽地涌了上来,「咳咳咳……」
聆听着他又重又喘的咳声,看他咳了老半天,似乎在一时半刻间,他的咳势应当不会止,还会继续如此呕心沥血般地咳下去。如意不禁弯下腰蹲在他的面前,黑白分明的大眼,快速扫了他的面色一会后,她中肯地说出她的观察结果。
「侯爷,你又快死了吗?」
咳得昏天暗地的步青云,当下恶狠狠地抬起头瞪向她。
「你——」肝火再次遭她点燃,他直握着拳,也不知为何在遇上这个反应总是慢半拍、脑袋里似少根筋的女人后,他的火气总是轻而易举就能被她给撩起来。
她识相地指着自己的鼻尖问:「我又该滚出去了吗?」
「给我站住!」在她说完话就要走人之时,总算顺过气的步青云对着她的背影低吼。
一个指令一个动作的如意,回过身子,好声好气地问向那个似乎总没法好好同她说上几句话的男人。
「侯爷有遗言要交代,或是想托我转告?」
「我还没死!」被她气得气血激越的他,又是一阵响雷直朝她劈下,随后却因此而一口气喘不上来,直靠在椅内大口大口气地喘气。
她略皱着柳眉,「不是快了吗?」也许再让他多吼个几次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你……」面色苍白的他,气若游丝地问:「你就这么希望本侯死?」
「因为,侯爷不是也不怎么想活吗?」她反而觉得好笑,无辜地摊摊两掌。
他一怔,冷声地问:「谁说我不想活的?」
「那,侯爷是很懒得活,还是活得很没劲?」已经习惯他对她总是没啥好脸色的如意,径自说出她的猜测,「若侯爷真有心赖活在这人间,以侯爷的财力,要请十个八个神医绝对不成问题,可偏偏呢,你却说你不需要庸医,且在你身上,就连半点药味也无,因此你若不是厌恶看病喝药懒得再活,就是压根活得很没劲。」
先前印在他心头上的傻子印象,在她的这一番话后,缓缓遭他推翻了。对于她的推论,他没承认也不否认,他只是定眼瞧了她一会后,交握着十指往椅里一靠。
「你还有何高见?」
「嗯……」她皱眉细想,「听外头的人说,侯爷在朝中,无半个政敌?」这还是昨日被晾在客栈里等人的八月,一桌一桌探听来的消息。
「是又如何?」他仍旧是不答,只是一径地反问远比上回还来得话多的她。
「那,侯爷的为官之道,道上必定是很寂寞了?」
「寂寞?」
「因为永远的无敌,不就等于永远的寂寞吗?」她像是在说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没有半个棋鼓相当的对手,这种人生,不烦闷、活得不没劲吗?」
再次陷入沉默的步青云,一言不发地看着分明什么都不知,却质疑起他人生活之道的她,愈看,他的面上渐渐布满了寒意。
眼看他神色愈来愈像是要噬人,她忙挥挥小手。
「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侯爷不必放在心上。」
「你以为,你凭什么对本侯说这些?」他不疾不徐地将交握的十指缓缓扣紧。
「凭什么?」她怔了怔,有些不明白地瞧着他那阴晴不定的神色。
对,凭什么?
他想,她这一生中,恐怕不曾经历过任何风雨,更不需独自努力靠自己生存。身为女人的她,只需倚靠着他人就能不知忧愁地过一辈子了,不必养家糊口,不需在职场上尔虞我诈,她就如同其他的女子们一般,只需要想着现下衣裳的款式,食物的菜色……
她凭什么?她凭什么就这么大剌剌地闯进他的生命里,告诉他那些她自以为是的事?她曾愁过是雨是风吗?她曾在生死之间徘徊再徘徊吗?她曾有过有志却不得伸,只能在野却不能在朝的遗恨吗?她知道他曾失去了什么、曾被迫割舍过什么吗?没有他这等过往的她,又凭什么站在她的面前评论他的生存之道?
同是人生父母养,她凭什么可以和其他人一样,这么简单就获得如此平凡的幸福?而她,又凭什么在他人辛苦活了大半生后,什么都不懂,就去质问他人的生活方式对与不对?
凭什么?
「侯爷?」如意不解地看着变脸快速的他,在一脸冷色过后,再次恢复平静无波的模样。
「这些奏折,你拿回去给令尊。」半晌过后,他指着搁在小桌上的几本奏折。
「只有这些?」如意数了数,不解地问:「其他的尚未批好吗?」
「尚未,因我还想再见你几回。」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步青云朝她缓缓摇首。
「见我?」她一脸纳闷,「为何?」
「不为何。」他起身步至她的面前,一手抬起她的下颔,信誓旦旦地道:「因我要看看,妳的命,究竟能有多硬。」
※※
她的命能有多硬?
其实这个答案很简单,那就是……
很遗憾的,它绝对硬得超乎步青云的想象。
不过这一点,那个犹搞不清楚状况的千里侯,至今仍不知就是了。
幼时,她曾听奶娘说,她爹在她生下不久后,曾找了个高人来为她算过命,之后也陆陆续续地找了不少人来替她卜过卦,可就从来无一人能够算清她的命,或总是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直至某日在府中的大夫人,不知上哪找来了名江湖术士来到了府中,见了她后,那名术士只说,她命中深受福神眷顾,这一生,她将无病无痛无愁无虑无灾无难。
虽说,她本人是不挺信命相或是卜卦那类玩意的,但自小到大,她确如那名术士所言,不曾患过半点风寒、不曾跌到受伤、不曾……他人皆有、她却不曾有过的事,简直是数之不尽,即便是点小意外也好,那也绝不会轮到她的头上。
可那个步青云,情况似乎正好与她相反。
坐在闺房案内的如意,正看着厚厚一迭八月四处替她打探来关于步青云的消息,连连看了几篇后,她随手翻了翻,发现每篇撰文者的开头,必定是曾有术士直言,步青云此人深受噩神眷顾这类的字眼。
伸手再拈来另一张写满步青云事迹的纸张后,如意愈看,嘴角愈是忍不住往上扬,这让坐在绣桌前代她刺绣的八月,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上一句。
「小姐,这个千里侯有这么有趣吗?」她要是没记错的话,那堆纸里,写的全是步青云这辈子克死过多少人,和他又是如何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事迹。
在心底已大致有个谱的如意,以指轻弹着纸面。
「很有趣。」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种奇葩了。
自小到大经历过种种噩运,再加上长年一身病痛,无敌又无友,出了客栈后,每个人只要见着他便忙着逃之夭夭……独来独往,孤独了大半辈子,孤僻成性,没经历过亲情、友情,甚至是爱情,这也难怪他的性格既扭曲又见不得他人过得比他好。
说老实话,在某方面,她很同情他。
因她知道,所谓的孤傲、不屑于人、毒舌狠心,并不是单就一人本身的性格所能造成的,若无外力的捏塑,任何人都很难成为今日的他。
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倘若她也置身于他那等环境里,或许,她也会愤世忌俗,既无奈又痛恨命运的安排,又或许,她会比他行事更加暴戾乖张,并做出更多愤世忌俗之事。
「小姐不怕?」很替她安危担忧的八月,总觉得那个步青云的噩运实在是太过坚强,要是这个自小到大幸运无比的小姐,身上的福气一个不小心敌不过那位瘟神的噩运,那该怎么办?
「会怕,我就不会去见他第二回了。」她慢条斯理地将已读过的纸张撕成两半。
八月愈想就愈觉得不甘心,「你明知道老爷只是派你去赌赌运气……」
「而我的运气向来就是好得不得了。」春花般的笑靥,漾在她匀净的脸庞上,「放心吧,不过是个千里侯,他还没那个本事克得倒我。」有个噩神在背后撑腰那又如何?真要论神说佛,她顶上也有尊福神呢。
「小姐确定?」
「你知道,我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她仍是丝毫不以为忤,反还朝她招招手,「叫你调查的另一个人呢?」